但今晚,郭振邦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了點“不恥下問”的自覺,他打算找這個軍師聊一聊。
“丁先生想必也聽聞了今日之事吧?”郭振邦問道。
丁伯連將人讓進屋,又給他沏了一壺茶,這才應了一聲。
“杜興此人素來沒出息,上半身管不住下半身,有今日之事也不意外。”郭振邦道:“何川貴你是知道的,有勇無謀……張平倒是與他投契,但我與他曾共同在戍北軍謀職。他克扣下屬軍餉,才被逐出軍中,這樣的人……”
他說著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冷笑,想來是一直看不上他口中說著的人。
丁伯連沒有接茬,隻專心盯著自己杯中的茶水。
“說實話,我總覺得今日之事不是偶然。”郭振邦道:“這樣一幫人帶著兵,能帶成什麼樣?就算沒有今日之事,又焉知不會有彆的意外。”他話裡話外竟是一直在貶損自己的部下,全然忘了這些人也都是他的兵。
“丁先生,你有什麼想說的嗎?”郭振邦問他。
“軍中幾位將領不和,您一直是知道的。”丁伯連戳穿道。
若非郭振邦以此來製衡他們,興許他們彼此之間還沒那麼大的仇怨。
“至於這兩日的事情,若非偶然那便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丁伯連道:“你我都知,擅囤私兵是大忌,而這種犯忌諱的事情,終究見不得光,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情。”
郭振邦當然知道,也正是因為知道,他才會如此惶然。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火中取栗者,又有多少能全身而退呢?
進入私兵營之後,他其實日日都在擔驚受怕。
因為知道這一切得來的太容易,在戍北軍求而不得的一切,在私兵營他輕而易舉就能得到。
這兩日的事情說大其實真不算大,但對於郭振邦這個驚弓之鳥來說,屁大點事情都能讓他失了方寸。他平日裡的沉穩老練,終究是蓋不住那點心虛和不安。
而於景渡因為提前摸過他的底細,將他的心思猜得很透徹,因此才會用了這四量撥千斤的法子,隻用一個何川貴的死,就讓郭振邦失了眠。
“你覺得會是誰?”郭振邦問丁伯連。
“太子一人之下,這還用問嗎?”丁伯連道。
郭振邦一驚,明明心裡早有猜測,卻還是不願相信。
“說不定隻是巧合。”郭振邦道。
“嗯。”丁伯連也不知是有心安慰他,還是當真這麼想,“眼下將軍的確不該再為此事煩擾,營中的燃眉之急,可不止這一樁。”
他提起此事,郭振邦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自從貪墨賑災錢糧的事情被揭穿之後,私兵營的糧餉便成了大問題。
或者說,自從去年秋天太子手下那倒賣貢品的地下拍賣場被端了之後,私兵營的糧餉就出了問題。若非如此,對方也不會打起了賑災錢糧的主意,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好在太子殿下並未受到牽連……
但營中已經連續數月未曾發軍餉了,士兵們多少會有點抱怨。
“軍餉是事情尚可拖延,去歲春天也有耽擱了數月後來一並補齊的先例,所以大可以拿此事安撫軍心。”丁伯連道:“但糧草卻耽擱不得,士兵們一旦餓了肚子,不出兩日就會亂。”
郭振邦有些煩躁地起身踱了幾步。
他們營中的糧草,原定是每隔月送一次。
一般來說,在軍中的糧草隻剩下半月的儲量之時,下一批糧草便會送來。
但這一次,眼看軍中糧草已經快要見底了,下一批卻遲遲不見蹤影。
“我找人問過了,他們說下雪路不好走,明日我派人去接應一下吧。”郭振邦道。
丁伯連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多餘的話,他也不打算和這個莽夫多說。
若對方能聽得進去他的話,當初就不該用挑動手下將領內鬥的方式來製衡。
一軍主帥,自己不能服眾,偏偏又聽不進去勸。
也難怪這廝在戍北軍遲遲得不到重用,不是人家不識千裡馬,而是這人原本便不是良駒。
也就太子那個自負且對帶兵一竅不通的人,會選中郭振邦這樣的廢物。
丁伯連一邊腹誹對方,一邊也犯起了愁來。
他忍不住想,自己的一生,當真要葬送在這裡了嗎?
次日一早,容灼早早就醒了。
大概是因為坐了一天的牢,昨日回來之後他格外珍惜,夜裡睡得很香。
他起身洗漱了一番,依舊沒見到於景渡。大概是習慣了對方在身邊的生活,這一會兒看不到人,他就有些不安起來,忍了好幾次,還是找人問了幾句。
“回少東家,祁公子在花園那邊練槍呢!”家仆朝容灼道:“他說怕在院子裡練吵著您。”
容灼聞言點了點頭,略一猶豫便朝著花園的方向行去。
他們在豫州住著的是段家的宅子。
豫州不像京城那麼寸土寸金,因此這宅子建得極為寬敞,不僅有老大一片花園,花園中央還單辟出了一塊空地,其上鋪了鵝卵石的地磚。
容灼到了花園之後,遠遠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於景渡手裡執著一根木棍,以棍做槍,正舞得唰然作響。
此刻的於景渡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鋒芒儘數展露。
他這會兒身上隻穿了一件玄色單衣,勁瘦的身形被勾勒得十分明顯,看著比平日裡更添了幾分英武之氣。容灼還是第一次看他練槍,立在原地不由看得呆了。
片刻後,於景渡做了個收勢,這才看向容灼。
容灼忙收斂了心神,無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他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心跳得有些快,至於為什麼會這麼快,他就不敢細想了。
“怎麼起得這麼早?”於景渡朝他走過來問道。
“你……每天早晨都會練嗎?”容灼問他。
“也不是。”於景渡道:“趕路的時候就沒怎麼練過,驛館裡冷,我起得太早怕你會凍醒。”容灼聞言心頭猛地一悸,竟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了。
於景渡卻像是沒事兒人似的,仿佛這意有所指的曖昧之言,並不是他存心要說出口的。
“我去衝個澡,你回去等我,一會兒陪你用早飯。”於景渡說著將手裡的木棍遞到了容灼手裡。
那木棍上頭還留著於景渡手上的餘溫,摸著的時候令容灼生出了點和對方牽手的錯覺。
容灼拿著那木棍看的時候,才發覺這棍子平平無奇,毫無特殊之處。
但不知為何,方才被於景渡拿在手裡舞的時候,其上卻像是生了刃似的,淩厲無比。
一直到早飯的時候,容灼都還有些恍神。
他從前沒見過這樣的於景渡,不得不說,對方這樣還挺有帥的。
“過兩日,城中有幾家商行的掌櫃要去豫州營犒軍,我讓段掌櫃安排一下,將我一並帶上。”於景渡打發了伺候的家仆,親自幫他盛了粥,“我估摸著天黑前就能回來。”
容灼一怔,“不帶我嗎?”
“不帶你了吧。”於景渡道:“軍營裡的人都糙,怕你不習慣他們。”
容灼不知為何,稍稍有些失望。
這人明明先前還說,不管到哪兒都會帶著他的。
少年連自己都未曾意識到,自己如今對於景渡的依賴,似乎比從前更甚了。
“你去大營是有什麼事情要辦嗎?”容灼問他。
“去找人借點兵,給私兵營送禮。”於景渡道。
容灼應了一聲,便不再開口。
於景渡觀察著他的神色,看出來他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你想跟著一起去?”於景渡問他。
“我能去嗎?”容灼眼睛一亮。
“也行。”於景渡毫無原則地道:“想去就一起吧。”
容灼聞言當即十分高興,麵上立刻又恢複了笑意。
“若是帶著你就不必急著趕回來了。”於景渡道:“說不定可以在營中住上一日。”
容灼聞言心中一動,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到了出發這日,於景渡一早就開始翻箱倒櫃地幫容灼找衣服。
容灼坐在一旁看他將衣服拿起來一件又放下,如此反複數次,似乎都沒有滿意的。
“是軍營裡有什麼著裝要求嗎?”容灼不解道。
“不是。”於景渡終於從容灼的衣服裡挑出了一件灰色的,拿到容灼麵前比劃了一下。
然後他搖了搖頭,“還是太惹眼。”
容灼看著那間灰撲撲的袍子,沒明白這衣服和惹眼之間有什麼關係。
“黑的吧。”於景渡最後妥協似的挑了件黑色的外袍。
容灼接過衣服穿上,卻發覺於景渡一直盯著他皺眉。
“這件也不行嗎?”容灼問他。
於景渡目光落在少年漂亮的臉上,心道好像不是衣服的問題,小紈絝哪怕穿塊布在身上都惹眼。
他現在又有點後悔帶著容灼一起了。
軍營裡那幫糙漢子他是最了解的,見著漂亮少年便總忍不住揶揄逗弄。
這種逗弄倒未必是出於惡意,有點類似於大人看到可愛的小孩子時那種心情。
但於景渡不大能接受有人逗容灼,他的小紈絝他自己都不舍得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