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某知道, 侯爺因為二弟,對我們多有怨言,”鄭濂神情淒涼, “其實不但是侯爺,就是我還有母親, 這些年想起二弟, 何嘗不是錘心刺骨之痛?”
“鄭家嫡支, 不過我和二弟還有三弟,兄弟三人罷了, 說一句子嗣單薄,絲毫不為過……二弟一出生, 就被抱到母親麵前養著,都說生恩不如養恩重,二弟長成的這些年來, 母親說是嘔心瀝血也不為過……”
“……猶記得當初, 母親每每教訓濂,說還是繈褓中的孩兒,卻是就沒了娘,當真可憐,總囑咐我要愛護二弟, 不拘什麼事, 都要容讓一二才好……好容易二弟長大成人, 還考取了狀元, 母親開心至極, 說是總算不負父親的托付,鄭家又出了一個麒麟兒……”
又一個麒麟兒?姚平遠定定的瞧著鄭濂,眸中全是諷刺和憤怒之意——
所謂巧舌如簧, 說的就是鄭濂了。
鄭濂怕是根本不知道,他第一次遇見鄭沄是在什麼時候——
剛從邊關回來的年輕世子,意氣風發打馬如飛,卻是差點兒撞到一個羸弱的少年。
驟然瞧見對方倒在自己馬蹄前時,姚平遠初時還以為是遇上了無賴,畢竟他的目力極好,掌控馬兒的水平也是一流,再是大雪天,也不可能出現踩踏他人這樣的事件。
好在鄭沄很快醒來,又麵紅耳赤的跟姚平遠道歉,說是身體不爽,才會這般,與姚平遠並無乾係。
姚平遠看他行事磊落,長相也頗俊秀,舉手投足間頗有氣度,還想著應該是那個落魄世家的後人,又覺得對方會暈倒,也有被自己馬驚了一下的原因,邊塞給對方幾兩銀子,囑咐他拿去看病。
卻是沒想到,沒隔幾天,竟是在申國公府穆家表弟的書房遇到鄭沄,而鄭沄會出現在穆家,則是因為他那表弟懶怠讀書,就把先生布置的時文以五百文一篇的價格,令鄭沄代寫。
姚平遠一開始還以為表弟被鄭沄坑了呢,畢竟相較於年將弱冠的表弟,瘦弱的鄭沄,
委實年齡太小了。
卻是在看了鄭沄的文章後,大吃一驚——
彆看年紀小,文章卻寫得字字珠璣,更兼觀點新穎,讓人眼前一亮。
再一問,對方哪裡是落魄世家後人,竟是當朝太傅親子。
一來二去的,兩人竟是成了忘年之交,最後還義結金蘭。
也是成了兄弟後,姚平遠才知道,鄭沄在鄭家的處境相當艱難——
三子中唯有鄭沄是庶子,親娘又是那等不名譽的出身,鄭太傅眼裡,甚至是把鄭沄當成人生中一個汙點一般。
父親厭惡,嫡母不喜,就是家中仆人也從不拿這位二少爺當回事。
比如說上次會暈倒,也是因為病了多日,太過體虛所致。
甚至彆看鄭家自詡書香名門,對讀書科舉不是一般的重視,卻是不樂瞧見鄭沄拿書本。
偏偏鄭沄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之能,竟是不過跑去族學旁聽,就遠勝長兄和幼弟。
隻從小的環境使然,鄭沄卻是絲毫不敢顯露自己的才華,好容易通過哭求當年勸著鄭太傅留下他一條小命的祖母,才得到了和兄弟一起科舉的機會。
卻是不敢太過顯眼,無論是秀才還是舉人,都是吊在末尾低空掠過。
饒是如此,卻依舊在鄭家老夫人去世後,被嫡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不是靠了義兄姚平遠從中周旋,鄭沄根本連參加春闈的機會都沒有。
好在苦心人天不負,鄭沄終於在春闈中一舉成名,摘下狀元桂冠。
從邊疆回京師途中,姚平遠就接到鄭沄報喜的加急信函。
本來滿心想著,到了京城,就給兄弟慶祝呢。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京城中迎接他的不是春風得意揚眉吐氣的兄弟,而是各種甚囂塵上身敗名裂的傳聞。
甚至還有鄭沄自殺的噩耗……
姚平遠卻是不相信鄭沄真的會自尋短見,畢竟他最清楚,這麼多年來,鄭沄在鄭家生活的暗無天日,雜草一樣拚命求生,現在好不容易出人頭地,怎麼可能會做
出那般醜事?甚至還做出了自殺的混賬事?
當下就發動了所有的人脈,又拿重金請相關幫會或者路邊乞討的人幫著尋人。
好在苦心人天不負,也可能是鄭家心虛之下,並沒有趕儘殺絕,姚平遠總算在一個貧民窟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鄭沄,他的身邊,還有那個據說被強了後又逼死的丫鬟秋心。
也是見了兩人後,姚平遠才知道,所有的一切,竟然全都來自於鄭家太傅夫人的算計——
雖然鄭沄一直藏拙,太傅夫人卻依舊不能放心,便著意吩咐秋心打著關心二少爺的名義,幫著監控鄭沄。
鄭家冷漠,好容易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鄭沄漸漸的就喜歡上了秋心。
至於說秋心那邊,一開始確然是虛情假意,可鄭沄滿腹才華又相貌過人,到底也是動了真情。
到最後,不但沒有聽太傅夫人的話,監視鄭沄,反而替鄭沄多方掩護。
而秋心的成全,也是鄭沄後來能考中狀元的原因之一。
本來按照鄭沄的設想,待得考中狀元,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到時候便要直接求嫡母把秋心許配給他。
隻是還沒等他開口,太傅夫人就發現了秋心的背叛,大怒之下,竟然直接給兩人吃了催、情、藥,然後又拿秋心的老子娘做威脅,逼著秋心告訴鄭沄,她本是太傅夫人的人,這些年對鄭沄全是虛情假意……
接二連三遭此變故,就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更彆說鄭沄本就身子骨弱,急怒攻心之下,直接就吐血暈了過去,等到醒來,人甚至有些瘋瘋癲癲……
至於說被迫和鄭沄決裂的秋心,痛苦絕望之下,竟是跑去跳了河……
那之後,就是鄭太傅大義滅親,鄭沄被逐出族譜,逐出朝廷……
好在秋心命不該絕,跳河後又被人救了起來,聽說鄭沄因為她竟然變成了瘋子,就又打消了求死的念頭,想著拚了這條命,也要幫鄭沄洗雪冤屈。
卻不想不過春風一度,她竟然就有了身孕。
姚平遠把人找回來時,秋心已經診出身孕,還是在姚平遠幫著多方尋醫問藥之下,鄭沄病情才漸漸好轉。
隻鄭沄雖是病勢大好,卻已對官場心灰意冷,更是明白,以鄭太傅在朝中的影響,怕是除非鄭太傅離世,不然朝堂之上,斷不會有他的容身之處。
正好姚平遠要返回邊疆,索性帶了鄭沄和秋心一同離開。
到了邊關不久,秋心產下一子,就是姚子冉。
雖然兩人已結成夫妻,隻彼此心裡到底還是留了疙瘩。
尤其是秋心,一想到就是因為她的緣故,才讓鄭沄前途儘毀,秋心就痛苦至極。
也因此,鄭沄在邊關意外中了流矢身亡之後,秋心也跟著自殺——
良心的折磨之下,如果不是因為鄭沄和小子冉,秋心早就不想活了。
臨終時,秋心把子冉托付給姚平遠,懇求他讓子冉改姓姚,還讓子冉發誓,終生不會回鄭家。
事實上姚平遠當初帶著鄭沄夫妻離開,做的並不機密,鄭家那邊根本也全都清楚,不然也不會姚子冉甫一成名,那邊就找上門來。
卻一直都權做不知,任憑姚子冉這個鄭氏子孫流落在外。
眼下“神農姚子冉”名揚天下,鄭家就立即巴巴的找上門來,還這麼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做出情深的模樣,真真是讓人作嘔!
鄭濂心理素質明顯極好,竟是對姚平遠的冷眼相向絲毫不在意,甚至還拿出手帕在眼睛上不停擦拭:
“……當年那件事後,母親當時就暈倒在地,等後來二弟患了失心瘋,從家中走失,一直到傳來他失足落水的噩耗……父親鎮日以淚洗麵,母親更是思念成疾……”
隻是任憑他說的聲淚俱下,姚平遠就隻坐在輪椅上,一副“我就冷冷的看你表演”的酷拽模樣。
鄭濂頓時就有些肝疼,好險哭不下去——
雖然比不得鄭沄驚才絕豔,鄭濂卻也算小有成就,也是剛及冠就中了進士,靠的位次還算靠前,因為鄭太傅的緣故,隆
盛帝還點了他一個傳臚。
能有今日成就,鄭太傅蔭庇之下,他自己也是能力過人。
當初鄭家太夫人用了手段逼走鄭沄時,鄭濂其實並不認同——
鄭太夫人的意思,鄭沄風頭正盛,這些年在鄭家又頗受虧待,真是等他成年,怕會對嫡支不利。
鄭沄倒是頗為自信,覺得憑他能力,想要壓製一個庶弟,那還不是輕而易舉,而且有個狀元弟弟,利用的好的話,於自己仕途也是一大助力。
隻鄭太夫人堅持,他便也沒有加以阻止。等瞧見鄭沄竟然氣瘋了,又覺得有些不忍,便也就隨他跟著姚平遠去了邊疆,並未曾趕儘殺絕。
還想著這一世,兩兄弟都不會有再相見的日子,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鄭沄和秋心,竟然能生出姚子冉那樣厲害的兒子——
世家之間多有往來,姚家又並不忌諱姚子冉這個義子的存在,也帶著他四處走動。
見到姚子冉的第一眼,鄭濂就意識到,這孩子極有可能是庶弟的血脈——
那會兒的姚子冉和幼年的鄭沄生的還是很像的。
可雖然確認了這一點,鄭濂卻絲毫沒有把人認回去的意思——
庶弟那樣的狀元郎,他們鄭家尚且不稀罕,更彆說姚子冉這樣的奸生子。
也就姚家那樣不講究的,才會帶回家自己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