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玄當下便開心了。
她看看麵前這談完大事後, 立時又變得肅肅朗朗、一派曠達的一哥,忽而心想:若一哥娶了妻,怕是不會再跟阿玄如此親密無間了…
心底不免微微有幾分酸澀。
不過麵上卻不顯,隻桃花釀卻不能繼續喝了, 與她閨訓不符, 乾脆叫婢子去取茶。
這次來大慈恩寺, 她帶了許多東西。
茶亦是帶了的,君山銀針。
取山間晨露煎開,根根如銀針,漂浮在水之上,配翠玉杯, 微香帶苦, 極為清冽。
王庭芳卻不肯飲,說近來隻覺桃花釀甚美。
兩廂談得正歡時,卻見淺淡天光裡, 一道雨過天青色身影自遊廊處過來,大袖如雲,裙化似霧,翩翩嫋嫋, 一張臉便在遊廊陰影下, 亦半點遮不住。
粉麵桃腮,豔不可奪。
隻是對方不知在想什麼,神色有些恍惚。
王清玄忽而一伸手, 大約是借了幾分酒意,道了聲:“薑娘子。”
薑瑤便看過來,卻見庭院裡,一樹淡色梨花下, 石案對坐著兩人。
一人琢琢如君子,溫潤如玉,恰是王庭芳。
一人雅致如玉蘭,清麗似蓮,正是王清玄。
兩人不約而同抬起臉,向她看來,薑瑤這才感覺,這兩人確實是兄妹,神色間有幾分相似之處。
都是美人。
“王娘子是叫我?”
她驚訝道。
王清玄的話一出口,就有幾分悔意,放在往常,薑娘子這等出身在她麵前,是完全夠不著的。
何況她性子實在糟糕,任性妄為、膚淺輕佻。
可自己又開了口,便隻得點頭,說了句“是。”
問:“薑娘子可願過來一聚?”
原以為那薑娘子,無論如何也要因為一哥的存在而懂得些廉恥,不肯過來。
誰知那小娘子竟輕移蓮步,輕輕巧巧過來,甚至還叫她那叫“紅玉”的丫鬟擦了擦石凳、十分自在地坐了下來。
薑瑤朝王清玄一點頭:
“那便多謝王娘子的邀請了。”
王庭芳哈哈一笑。
竟也不說什麼,又將他那桃花釀倒了一杯,遞過去。
“清風樓桃花釀,女兒家亦喝得,不會醉人,薑娘子且飲一杯。”
“那便多謝。”
薑瑤接了那白玉杯,便爽快一飲。
而後又亮杯,眼兒彎彎:“確實很有滋味,甜而不膩,口齒留芳。”
她衝王庭芳笑。
王庭芳道:“娘子喜歡便好。”
兩人又相視一笑。
王清玄在旁邊看著,隻覺明明那薑娘子什麼舉動都不相宜,可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這人與她一哥仿佛同在一個空間裡,渾然天成。
他一人靈魂,仿佛都不在這長安萬萬千的拘束裡,既自由、又爛漫,便仿佛規矩於他們,不過是破紙一張,半點不會滯礙。
王清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隻呆呆看著,有種融不進去的錯覺。
薑瑤可不知道王娘子這心中思緒。
她還在想那之前的簽。
莫非是恍了神,否則,明明是同一支簽,怎一會兒下下簽,一會兒上上簽?
是昨晚沒睡好?
還是下午那個夢?
那句原詩她還記得。
“芙蓉泣露香蘭笑,昆山玉碎鳳凰叫。”
古時女子得這“鳳凰”的簽,怕是不大好。
還有這玉碎,是什麼玉…
事情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團迷霧,之前所知的許多細節也都有了變化…
薑瑤想了會,便不想了。
她從來不是願意困住自己的,乾脆丟開,與王庭芳喝起桃花釀。
王庭芳此人,確實是個妙人。
既不會聒噪,說飲酒便飲酒,亦沒此間人那等陳腐觀念,說女子當如何如何,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溫煦如春風,清澈如湖水,當真是個極赤誠曠達之人。
薑瑤一連喝了幾杯。
不過她倒也有分寸,到第四杯時便也不飲了。
到底已是此間人,便自己不以為然,可還要顧慮一些此間規矩,女子在外不得多飲,隻得遺憾棄了桃花釀,喝起那沒滋沒味的君山銀針來。
薑瑤自然看得出,王清玄不大高興。
便她總擺出一副清冷美人臉,可到底盯著她的眼神,帶了幾分端詳之意。
這時,薑瑤便朝她一笑,道了句:“王娘子瞧我做什麼?”
王清玄就不喜歡薑瑤這樣。
過分俗豔。
過分輕佻。
十分不尊重。
哪家女兒家會這樣呢?
天底下又有哪個郎君會喜歡這樣的呢?
實在是…
*
距離庭院不遠處,高高的涼亭之上。
楚昭拿了一卷書冊,懶懶散散地曲腿,靠在欄杆之上。
微風與暖陽,似也染了他的懶散,徘徊在他身側,落在他潔白如雪的寬袍、與玉帶之上。
一侍衛過來,輕聲朝他稟告了什麼。
楚昭道:“哦?她抽了這個簽?”
侍衛應了句“是”。
“把消息控製住。”
楚昭頭也未抬,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落下一排美麗的剪影,他目光還留在書冊之上。
侍衛又道“是”。
在即將離去時,卻忽然聽頭頂郎君問,聲調帶著點漫不經心:“前些日子派去宛城的人回來了嗎?”
“回郎君,還未。”
侍衛道。
郎君書一下合上了,他皺了眉:“去宛城要經劍南道,劍南道叛亂,若是耽擱…”
“罷了,讓常三與常十五也去。”
“是。”
侍衛躬身離去。
楚昭眸光則落在不遠處庭院裡、那圍著石凳而坐的三人身上。
光落在他那長長的睫毛之上,又落到那深邃的眼眸,他眯起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三郎君搖著折扇過來時,上到涼亭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眸光往下一落,待看到與王庭芳、王清玄相談甚歡的薑瑤,折扇一打,輕輕一笑便走了過去。
“一哥。”
他道。
楚昭將手中書冊放到幾案邊,一隻手擱在曲起的膝上,抬頭道了聲:“三弟。”
“你做來作甚?”
三郎君卻道:“做弟弟的,來找哥哥還有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