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驚鴻。
高台之上, 女子停了下來,豔紅裙裾被風吹得擺動。
忽而,一朵朵桃花急落如雨, 打在她裙裾,因太密太急, 幾要將她身體也淹沒似的。
許多小郎君開始朝她擲花。
一時間,曲池邊的桃花也似要儘了般。
亦有在岸邊喊:“薑娘子此舞一出, 滿園春色儘失矣!”
趙緹兒冷哼一聲,欲要說什麼反駁,卻半點沒找到詞, 她不由將目光落到不遠處的王清玄。
王娘子卻仿佛失了神,眸光落在對岸處。
趙緹兒順著她視線看去, 恰見一身春碧衫的郎君正歲隨手將那清碧放回紫檀木盒中。
一管玉色如流霜。
趙緹兒腦中突然浮現出方才一幕, 曲池上紅衣婉轉,曲池邊碧簫輕和,兩人一高一低, 一婉轉一清揚, 配合無間。
若無楚昭郎的霓裳羽衣曲, 便無薑瑤娘的霓裳羽衣舞;若無薑瑤娘的霓裳羽衣舞,也無楚昭郎的霓裳羽衣曲。
兩人一舞一和, 竟仿佛…親密無間。
趙緹兒連忙搖頭,將心底方才升起的一絲兒荒謬想法搖去。
她也真是昏了頭了。
那從來清高孤貴的楚昭郎, 怎會看上那俗不可耐、又寡廉鮮恥的薑瑤呢?
畢竟,那可是個能同時給他們三兄弟都遞情信的荒誕之徒。
隻是…
阿玄怕是很難受吧。
趙緹兒再看一眼王清玄,見她此時已不看楚昭,隻安安靜靜地坐那,便也不再開口, 抬頭看向高台。
高台上絲竹之樂再起。
此時已不再是之前的霓裳羽衣曲,而換成了另一首盛世清歌:賦安曲。
而在這快活的樂音裡,那紅衣小娘子朝眾人盈盈福了一禮,便開始往下走。
她裙裾飄揚間,趙緹兒又仿佛聞到了空氣中散軼開來的苦玫瑰香氣。
她就這樣看著薑瑤走回自己幾案,才收回視線。
趙緹兒並不打算再做什麼,她方才尋釁太過,若再繼續,回府怕是挨阿娘的板子,隻是在收回視線時,趙緹兒心卻突然一跳。
她忽而注意到,對岸那戶部魯侍郎家唯一的兒郎,竟然正眸光灼灼地看著薑娘子,那狠戾的架勢,活像是野獸盯緊了獵物,恨不得死咬下一塊肉來。
魯蓮也確實恨不得咬下薑瑤一塊肉來。
在他私心裡,薑瑤既與他拜過堂,那便大半屬於他了,如今不過是寄存在國公府,可她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這般跳舞。
當真是好大一頂綠帽。
他必得想辦法教訓她——魯蓮絲毫也不願承認,方才他看薑瑤跳舞,竟然把自己一顆心給跳躁了。
這般俗豔的娘子,如何抵得上王娘子一根小手指頭?
於是,他又看看王清玄,隻是不知為何,今日他眸光總忍不住滑過去,自己去找那抹豔色。
必定是那紅色太俗豔了。
魯蓮想。
小四郎君就簡單多了,他磕著瓜兒果兒,認認真真地看,歌呢,是聽不懂的,但舞好不好看,他還是明白的。
但令他驚訝的是——
小四郎君戳戳旁邊的三郎君。
二哥不在府時,他便與溫厚的三郎君最好。
“三哥,二哥今日…怎肯給那臭女人吹簫了?”小四郎君奇怪地問,“二哥不是從來不給人伴奏的麼?”
三郎君眸光落到旁邊那一身蕭蕭肅肅的楚昭身上。
天光微雨。
綠柳拂案。
他絲袖執杯,在慢慢飲,又成了方才那懶散至極的模樣,仿佛天地間一切全然不在心間——
也仿佛剛才那場伴奏,也全然不在他心間。
三郎君一笑:“自然是因為…那舞好。”
“心若純粹,自然不為外物所動,隨性為之而已。”
見小胖郎君還是不懂,他拿扇柄子敲他一記:“你這二哥哥啊,不過是覺得她舞好。”
小四郎君摸摸腦袋,看看左邊二哥哥,又看看對麵薑瑤,長長“哦”了一聲,悻悻道:“我覺得…跳的也就一般嘛。”
那被人說跳得一般的薑瑤才一落座,就聽身後青雀突然“啊”了聲:“娘子,你的步搖…”
薑瑤摸了下髻邊。
步搖果然不見了。
青雀急得不行,忙貓了腰順著薑瑤過來的路匆匆去找,最後在薑瑤跳舞的曲池高台,找到一支迤在路邊的金蕊花紅玉步搖。
步搖的那點金蕊絲,在細雨裡閃著熠熠的光。
青雀小心翼翼地捧了步搖過來,重新替薑瑤插上。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對麵粉袍郎君看著,忽而對隔了一座的楚昭喊,“阿昭,若招我做你家那位嬌客的夫郎,你覺如何?”
楚昭提杯的手頓也未頓,隻灌了口,道:“你說動你母親便可。”
粉袍郎君歎氣:“我那母親,一心想給我找個如她那般的豪門貴女,可貴女哪有這般的生氣。”
楚昭眉也未抬。
粉袍郎君愁眉苦臉,唉聲歎氣,此時他又覺薑瑤門第還是高了些,否則,當個色納回去倒也是非常不賴的。
薑瑤可不知對麵還有個郎君想著將她當妾納回去,她推拒了想將她與王清玄並列樂藝魁首的提議,再混了會,見眾人注意力不再隻在自己身上時,便借口更衣,出了方晴園去。
薑瑤順著小徑散往外去,青雀奇怪:“娘子,為何要出來?留在芳晴園不好麼?”
“不好。”
薑瑤道。
“為何不好?”青雀又問。
薑瑤睨她一眼,抬手就給了她一個毛栗子,道:“教你個乖,你家娘子說不好,好也不好,知道麼?”
青雀委屈地摸頭,她原是牙尖嘴利的人,可不知為什麼,一對上娘子的眼睛,便瞬間軟下來,紅著臉道:“知,知道了。”
“這便是了。”
薑瑤道。
她領著紅玉和青雀,到了芳晴園附近的一個湖泊,湖泊遍植荷花,此值春日,荷花還未開,隻有一叢叢攤卷的綠葉。
風一過,綠葉起舞。
薑瑤留了紅玉和青雀,徑直走到湖邊的涼亭。
涼亭內清幽雅靜,薑瑤隨意選了一處坐下,看著那一捧一捧荷葉起舞。
她沒說話。
方才那一舞,似把她精氣神也耗儘了。
此時她半點話兒也不想說,隻看著那湖麵,思緒飄飄蕩蕩,也不知飛往了何方。
遠處方晴園內,絲竹之音靡靡,襯得這一隅極安靜。
薑瑤也不知坐了多久,一抬頭,卻發覺在涼亭的另一角,綠竹掩映、紅木欄杆處,竟然還坐了另一人。
那人來了不知多久,高冠博帶,白衣當風,正也在看湖。
“你…”
對方隻抬眼看了她一眼,他似早發覺她的存在,也半點不詫異,隻還坐著,道了句:“既是有緣,倒也不必拘泥姓名,共享這一亭的安隅便是。”
薑瑤心道也是,便也不說話了。
兩人安靜地坐那,誰也沒打擾誰。
等過了會再福身站起時,卻發覺,湖邊鬆林茂竹之處,似還站著人,可再看去,人便不見了。
不由疑心自己看錯了,隻這涼亭卻不耐煩呆了,與那人告了聲辭,便徑直走到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