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子,是距離國公府其他人最遠的一間門。
第一次入住那合並了的國公府時,他親自選的。
楚昉還記得,他選這院子裡,父親麵上展現出的錯愕,以及隨後而來的痛心。
那樣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可楚昉依然還是沉默。
他當時垂下了頭,並不願解釋,隻是堅持。
之後,父親同意了。
走到這院,牌匾並未和其他院一樣改過,還叫“梨落”。
楚昉記得。
母親的一個名字裡,有梨。
不過所有人都叫她楚氏,他那母親也當自己楚氏,任勞任怨地送走楚家的老父老母,之後,又平靜地送走自己。
隻是走時,眼淚漣漣往下落,也不知在為誰哭。
她還握著他手,告訴他,不要怪他父親,他父親是個英雄。
楚昉負手,看著院子中央,那不斷被吹落梨花的梨樹。
枝乾遒勁,雖老,卻一年一年地長到現在。
親衛站在他身後,恭敬地看著統領的背影。
侍婢們來來去去,開始為主人的回歸整理院落。
一婢女過來:“郎君,要洗澡麼?”
楚昉卻搖頭,隻是道:“你去備些酒。”
“不要府裡那等軟綿綿的花酒,要烈些的,高粱酒即可。”
楚昉不挑。
他自小養得糙,那些過於精細的反而令他彆扭,便如這酒一樣,長安貴人喜歡清冽甘醇,他卻隻愛燒刀子一般的烈酒。
也隻有烈酒,才能讓人熬過臨岐過冷的冬日。
“是,小的這便去準備。”
正說著話,卻聽庭院門口,婢女不知在與什麼人聊天。
其中一道聲音軟綿輕柔,那熟悉的嗓音聽得楚昉心中一跳,他下意識抬頭,待見到門口那抹煙霞紫身影,眉已率先皺了起來。
而等那抹煙霞紫抬起頭,光落在那豐盈潤潔的一張臉,她一見到他,率先就笑起來。
那一笑,當真是雲蒸霞蔚,美不勝收。
仿佛所有光,都彙聚在她麵上,眼角,以及唇珠。
楚昉收回視線,並不做言語。
薑瑤其實也就隻需要這一亮相。
第一次試探,點到為止便可。
她沒再進去,隻是將手中那邢窯梅花白瓷碟交給門口那婢女,而後朝裡輕輕一頷首,便提了裙裾自去。
之後,婢女便端了那碟子酥油泡螺進了庭院。
酥油泡螺的賣相實在是好,奶霜一般的質地,隨著婢女的走動,空氣裡也仿佛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已有其他婢女將目光落過來,等看到那碟子上的東西,已是有些意動。
楚昉則將目光在那碟子點心上落了一落,婢女已走到他近前,福了福身:“郎君,大娘子來送些糕點。”
“郎君要放哪兒?”
楚昉卻搖頭,他想起生辰宴上掉落的三封信。
道:“你們分了吃吧。”
“我們?”
婢女一愣,與周圍左近目光一對。
誰不知,薑娘子是做給府裡的主子們吃的?
…
昭斕院內。
楚昭解了外袍,正閉目靠在一張美人榻上小憩。
碧璽端來一盆水,輕手輕腳地替他解了冠,見郎君微閉著的眼微微舒展,便又拿了皂角帕子,替他細細搓洗。
那一頭烏發如墨如雲,卻更襯得那張臉如潤玉一般,鼻豐眉漆,清雋俊雅,光暈裡幾令人不可直視。
饒是碧璽看慣了,此時亦不免有些微微出神。
她忽而又想起府裡另一張難分軒輊的臉。
說來有時見到那位娘子,她也會恍了神呢,這世間門怎會有這般容貌,又會有這般性情?
仿佛比從前好上許多,可一等對上那雙眼睛,又會恍惚覺得,她也未變。
那大膽驕矜,似要從那雙春光無限的眼波裡傾瀉。
長安城不曾有這樣明媚大膽的春色,它多的是雋默與恭順,亦或如王娘子一般的尊貴不可直視。
薑瑤可不知,裡麵有人這般惦念她。
她端了一碟子酥油泡螺,被昭斕院的人引進來,這還是她頭一回進昭斕院。
此院風光秀美,附近旁開月亮門,半月形的挖空,正好圈住了一春的秀色。
從她的角度能看到隔壁院的一樹桃粉。
引她進來的婢子梳了雙環丫髻,靜靜站在一旁,比起梨落院,這邊的丫鬟明顯要規矩許多,並不笑鬨,更不亂看。
薑瑤原隻是想走個過場的。
她這酥油泡螺送了,隻求他們吃時想起她這可憐可愛的妹妹,便想不起,也無妨。
左不過是敲個邊鼓的東西,不算什麼。
可誰知那叫竹青的小廝竟十分殷勤,硬要她進來坐一坐——
薑瑤想著楚昭那張臉,腳步一下便邁進來了。
沒辦法。
那般貌美的郎君,便是前世大熒幕上,都極難見啊。
正想著,吱呀一聲,那雕鏤精致的梨花木門,便被人從外推開了。
先出來的,是那引她進來滿臉堆笑的小廝竹青。
而後…
薑瑤也不知怎的,下意識提了心。
就見一白袍寬曳的郎君走了出來,他未係襟帶,濕發半披,就這麼坐到庭院中那張藤椅上,支著額,長眉下,那雙丹鳳眼就這麼大膽放肆地瞧她。
一寸寸。
一寸寸。
仿佛由皮及骨地要將她看透,摸透。
那般放肆。
那般…曖昧。
饒是薑瑤常在男色裡翻滾,此時也有種扛不住的錯覺。
沒辦法。
麵前這是…絕色啊。
人說佛陀清貴不可侵。
可這稍稍敞了懷、濕發半披,隻用那雙清淩淩眼睛笑著看了她的佛陀,卻令人心蠢蠢欲動,恨不得立時拉他下來,進入這…三千欲界,紅塵翻滾。
薑瑤頂著那仿佛要將人骨頭也摸透的視線一笑:“我來給二郎君送些吃食。”
“都是我親手做的,四郎君十分喜歡,二郎君也可嘗嘗。”
二郎君一點頭。
旁邊的婢子立馬過來,接了薑瑤手中的碟子。
薑瑤就見他用那玉骨一般的手接了,轉手一翻,當著她麵——
倒了。
還對她道:“娘子抱歉。”
“不是獨一份的東西,我不吃。”
紈絝子弟的秉性暴露無遺,惡劣至斯。
說著,便起身了。
洋洋灑灑,飄袍博帶,徒留地上那奶霜似的小點心沾了塵。
薑瑤卻隻是一笑,聲音輕快:“郎君早些說,下回我自帶些不同的來。”
這時,楚昭停了下來,轉過頭,用那等莫測的眼神看她,仿佛在看,她到底有多厚的臉皮。
薑瑤卻隻是笑,笑得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