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五月,天已熱。
這時節就算擺在外,菜一時也不會涼。
二郎君、三郎君、小四郎君在庭院裡,吃著齋飯,喝著清風樓梨花釀,出乎薑瑤預料的是,大郎君上值一天,竟也來了。
行色匆匆,進裡屋敬長公主一杯茶,而後,便換了便衣,去外間庭院和兄弟們喝酒。
隻這酒也未多飲,酒氣醺醺然間,一群人便合到一處,斂容肅目地出了院子,往大慈恩寺的後山去。
大慈恩寺不愧為皇家寺院,委實是大,一路過去穿花拂柳,到得最後靠近山脈、占地約百畝的二層樓閣,便停了下來。
知客僧停住,上前替眾人開了門。
薑瑤還沒進去,便被震住了。
但見那古色古香、雕樓畫壁裡,滿目是佛陀,而佛陀前,一盞又一盞的燈密密麻麻點著。
一眼看去,恍若滿天繁星。
長公主率先進去。
此時,她亦換下那雍容的桃色金絲長裙,而換作一件素白娟長裙,髻邊隻簪了一朵白色宮花,形容縞素地進去。
其餘人亦如此,並不穿那繁華容錦。
薑瑤這才明白,楚昭為何之前換那白袍。
不過,她也早換了那翠色藤紋大袖衫,身上亦素,這般跨過門檻去。
國公府的長明燈,點在了長明殿最裡。
薑瑤隨著眾人,走了好一段時間才到。
這地方真是大,燈盞多得幾乎晃花人眼,每隔幾處,便有灰衣僧在蒲團上打坐念經,薑瑤那顆心,漸漸便也靜下來。
她明明不算信,可到這地方,竟隱約也有種肅穆感。
等到地方,長公主站定。
她居中。
四位兒郎在後,薑瑤和小薑芝在最後,
幾人站定,誦經的灰衣僧一人給了一炷香,而那位屬於北梁公府的地方,供奉著四盞燈,每燈豎著一木牌。
薑瑤眯眼看去,隱約發覺其上分彆是梁國公父親母親,還有一位…名字大約是叔弟,還是兄長?
再一位…
她下意識看向大郎君,卻發覺,他也正看著那排位。
排位上寫著:[楚王氏。]
無人知那姓名。
“一拜。”
長公主閉眼一拜,其餘人跟隨其拜。
“二拜。”
長公主二拜,其餘人也跟著拜下。
到第三拜時,眾人開始往那層疊桌案上的香爐依次上香。
長公主又拿了撥剪,將長明燈上燈芯剪一剪。
火光“嗶啵”,燈盞立時亮堂許多。
而後,便算禮成。
長公主又領著眾人出去。
薑瑤全程當個木偶,在即將跨出長明殿門口時,不知為何,忽然往回看了眼。
恰有一盞燈無風搖擺,火光“謔的”漲開,薑瑤手一顫,下意識想:這世上,當真有鬼魂往生麼?
若當真有鬼魂,薑大娘子那魂,去哪兒了呢?
若無人點燈,她又會去哪兒呢?
“阿姐,”小薑芝突然喚她,“該走啦。”
她指指前方。
長公主領著眾人,已行了一段距離。
“哦,好。”
薑瑤忙牽了她跟上去。
隻是走時,還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到得晚上,即將入睡前,一顆心還是惴惴,薑瑤實在睡不著,便起身出門。
紅玉支了張小榻在她邊上,見她出門,迷糊著跟出去:“娘子,你去哪兒?”
薑瑤手指比了比,“噓”了一聲。
“去長明殿。”
她道。
紅玉:“啊?去長明殿?”
她實在摸不清自家娘子這路數,薑瑤卻已經披了外袍,頭發是不想綰了,隨意拿絲帶束了垂在腦後,又取來羊角宮燈,提著出院。
院門口仆婦攔人,紅玉虎了臉:“放肆!也不看看麵前是誰?娘子你也敢攔!”
仆婦:“可是…”
薑瑤示意紅玉往她手裡塞了一顆銀珞子,道:“嬤嬤放心,我就去一會,一會就回來。”
她垂下眼,月色淒清地落在她那張馥白的臉,道:“若夫人問起,你便說我去長明殿,為爹爹點上一盞燈。”
“夫人若怪罪,我一力承擔。”
仆婦掂量著手中銀珞子,還是沒耐住,讓開,說了句:“娘子儘快回來。”
等小娘子提著燈的嫋嫋身影消失,她想了想,還是揣著銀珞子往正房去,隻還未到正房,卻被庭院裡守著的竹青看到了。
仆婦一眼就看到了竹青旁邊坐著的二郎君。
竹青朝她招招手,仆婦忙過去,腆著臉叫了聲:“二郎君。”
“她去哪兒了?”
二郎君垂目,頭也不抬地問。
他長睫如密,烏鴉鴉一片壓在眼瞼。
廊上葡萄燈影,一片淺金落在他身上,襯得他渾似天人。
仆婦平日哪裡見過這樣的貴人,隻心底“哎喲”一聲,忙跪下去,顫巍巍將手裡拿的賞銀交上去,道了聲:“薑大娘子說,說要去長明殿,祭、祭奠母親。這是她給、給老奴的。”
頭頂並無動靜。
就在仆婦怕得身子都在顫時,卻聽頭頂傳來泠泠一聲:“哦?”
緊接著,就是一道翻卷聲,二郎君手裡執著的書便“啪的”落在桌上,說了句:“常大,去跟著。”
話未完,他忽而道:“不必,我親去。”
從仆婦的角度,隻能見那白芻紗影一晃,二郎君便已往外去。
她擦擦汗,身姿幾乎迤在地上。
也不知為什麼,明明二郎君在府中從不與下人為難,但有時她卻覺得,比那不苟言笑的大郎君還叫人害怕。
……
薑瑤往長明殿去。
大慈恩寺的夜晚並不靜。
在長廊裡行時,還能聽做晚課的“篤篤篤”木魚聲,時不時還會碰到那端著香湯盆的僧人。
僧人見她,便退在一旁,道一聲“阿彌陀佛”。
薑瑤便回一聲“阿彌陀佛”,一路行去,隻覺這大慈恩寺,和當日魯蓮擄她來、蠅營狗苟的大慈恩寺,恍若兩個天地。
她來這,憑了一腔孤勇。
等出門時,倒有幾分悔意。
可想了想,卻還是徑自往前。
薑瑤不習慣後悔,不過為以防萬一,倒是憑著主持給的菩提珠,特地點了個看起來地位高些的“師叔”,要他替她帶路。
有這師叔在,想來魯蓮當真要做什麼,也要顧忌上兩分。
一路果然順風順水地到長明殿門口。
那“師叔”退後一步,雙手合十:“施主,長明殿到了。”
他略帶幾分奇怪地看著中庭月下站著的小娘子。
小娘子站在長明殿門外,麵上不知是何表情,隻望著那牌匾,魂似要飄去了。
“施主,長明殿到了。”
僧人又道了一聲。
薑瑤這才醒神,略一猶豫,便抬腳上了台階,進了長明殿。
殿內燈火幽幽。
風過處,一盞又一盞燈搖擺,仿佛在與她打招呼。
一僧人過來,雙手合十:“施主這般晚了,可是有什麼事?”
薑瑤示意紅玉從繡袋裡取出二十兩銀,往那僧人手裡塞,道:“我欲在殿內,點一盞長明燈。”
“不知娘子是要為誰點?”
薑瑤一愣,旋即道:“便刻薑氏吧。”
僧人見小娘子麵上神色,便知怕是不能隨便與人語。
隻也耐心道:“施主隨我來。”
他領著薑瑤往前去,一路過去,再即將到快靠近北梁公府供奉的長明燈前時,薑瑤腳步突然一頓。
她萬萬沒想到。
竟然會在這見到大郎君。
大郎君再無平日的沉肅,穿一身白芻紗袍,在那供奉著“楚王氏”的長明燈前席地而坐。
旁邊地上,滾落著三四個被他喝儘了的酒壇。
似聽到動靜,大郎君掀起眼眸,朝她看來。
那雙眼裡,沉著酒意與灼然的苦悶,道了句:“薑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