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門口的監控被調了出來。
那輛貨車在撞倒了人之後明顯往後倒了倒, 又轉了方向。
不過因為發生得太快,司機辯解說他當時隻是太慌張了, 想要停車卻踩錯了刹車和油門,以至於不小心釀成了悲劇。
這倒也說得通。
司機全程都沒有表現出抵抗的情緒,除了一再強調自己隻是喝醉了失控,而不是故意想要撞死人以外,他就沒有再為自己辯解,低著頭表示願意認罪,接受處罰。
可正是因為態度太過良好順從, 說出的話也像是事先演練過的,反倒顯得有些微妙的不對勁。
再往下深入調查, 問題也就出現了。
司機有過犯罪前科, 曾經因為打架鬥毆致人重傷而被關了兩年。
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據他自己說是年少無知才犯了些過錯,出獄之後他就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了。
嘗試了不同的工作之後, 他最終開起了貨車,至今也有十年時間了。
雖然工作辛苦, 但賺得也不少。
生活穩定下來之後,他也結婚生子, 將重心投入到了自己的家庭中去。
周圍的人都說他是個好男人。
不是多麼優雅體麵或是正義善良, 而是確確實實對老婆和孩子好。
路邊休息買了塊餅, 覺得味道不錯, 也要剩下大半,帶回去給妻女嘗嘗鮮。
在外麵應酬喝酒喝得再晚也要回家,絕不跟著狐朋狗友去找其他女人鬼混,還因此鬨掰過一個朋友。
什麼情人節、婦女節、兒童節,妻子和女兒的生日, 他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有時候寧願推掉工作也要回去跟他們一起過。
……
這樣顧家的男人,理論上是不太可能再故意去犯案的。
但是司機的女兒生病了。
據說是得了很罕見的絕症,幾乎不可能徹底治愈。
就算是想要多活幾年,乃至幾個月甚至幾天,都需要高額的治療費用來維持生命。
換作其他條件不好的家庭,可能會直接選擇放棄治療。
但這位司機一家卻是傾儘一切給女兒治病。
司機的妻子是全職主婦,家裡全靠著丈夫一個人賺錢生活,雖然這麼多年也有了不少積蓄,但對比起治療費用卻還是杯水車薪。
夫婦倆在朋友的幫助下在各處都發布了求助的信息,靠著其他的人的捐款才勉強堅持下來。
而司機本人也開始沒日沒夜地工作,想儘一切辦法籌錢,因為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這才出現了疲勞駕駛的情況。
警方與醫院取得了聯係,得知情況基本屬實。
唯有一處有些異常,司機一家在前一天深夜的時候突然刪除了網絡上所有的求助信息。
醫院的一個小護士剛拿到獎金,覺得女孩兒一家很可憐,便想通過網絡匿名捐款,卻發現原本的鏈接都失效了。
小護士去病房給小女孩兒換藥,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女孩兒的媽媽說有個好心人給他們捐了一大筆錢,足夠好幾年的治療費了,他們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接受更多的捐款了,索性便申請關閉了所有的娟狂通道。
在醫院裡,這樣的情況偶爾也會出現。
這世上那麼多的有錢人,那些天價治療費用對於他們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很難說他們什麼時候便願意發發善心,去救助一下那些窘迫無助的可憐病人。
小護士一開始沒有放在心上,隻多嘴跟同事感歎了一句世上還是好人多。
直到警方過來確認情況,一再追問近期的經濟狀況,便有人提到了這件事。
前一晚司機一家的募捐賬號裡確實多出了很多錢,卻並非是在同一時間段由同一個人打入的,而是斷斷續續地由身處不同地域的人分彆打入了賬號。
一直持續到他們自己主動關閉了賬號之前,還有人往裡麵打入了五萬塊錢。
對於網絡募捐來說,這並不是一筆小數目。
更不要說前麵還有其他數目在短時間內的累加,少的也有五塊十塊、一百兩百的,但以萬為單位的也不是絕無僅有,最多的那個一次性打進了五十萬。
這很不正常。
而且根據那幾個醉漢清醒之後的說法,警局門口那條路並非司機回去的必經之路。
-
林見秋和高警官沒能走成。
這事兒本來可以不歸他們管,但司機本身的情況比較清晰調查起來並不算太困難。
隨著線索增多,司機自己也在慢慢動搖。
他們幫忙跑了腿,一邊等著新的進展。
那個司機看起來已經撐不住了。
不是因為害怕警察,亦或是因為撞死了人而心慌,而是警方調查取證頻頻提及到他妻子和女兒的情況。
在警方不斷的調查審問之下,意識到他們可能會不斷打擾到生病的女兒,甚至收到的捐款也很有可能被凍結,無法再投入治療使用之後,司機才被破了心理防線。
“那個隻是捐款而已。”
“隻不過因為我說了些過激的話被他們注意到了,他們覺得我可憐,才給我打錢的。”
“他們本意還是給錢給我女兒治病,跟我有沒有撞死人沒有任何關係!”
司機不斷強調著那些捐款的正當性,最後甚至張口就承認了他蓄意謀殺。
“我撞死他隻是單純地覺得他這種人渣不配活著而已。”
聽到這句的警察都呼吸一滯。
站在角落旁聽的林見秋心也沉了沉。
司機本意是證明這並非某個人的買凶錢,實話說出了口,更多的細節也就沒有再隱瞞的必要。
這兩天司機正好來往於城東工作,對於連環凶殺案和這起模仿作案的消息有所關注。
尤其是小女孩被殘忍殺害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就開始忍不住時時刷新著最新動態。
戴黎安被害死的消息對他觸動很大,因為就在當天,他抽空去看女兒的時候,聽到妻子說女兒的情況不太樂觀。
一是醫生說女兒病情有些嚴重,讓他們早點做好心理準備。
二則是錢的問題。
為了給女兒治病,司機一家都已捉襟見肘,妻子給娘家打去電話,想要跟娘家親戚借錢,但所有人都勸她放棄這個孩子。
還有人直白地說這個女孩兒就是個賠錢貨,早點死了是件好事,讓他們不要再白白浪費錢了。
這話被司機聽了個正著。
他當即惱怒地摔了手機。
然而考慮到家裡現在的經濟情況,最後他又在其他人怪異的目光裡悻悻地撿回了手機。
安撫好妻子,又要匆匆轉身回去工作。
就在那時候,他看到了戴黎安屍體被發現在地下室的新聞。
推送的新聞裡小女孩的屍體被打滿了馬賽克,但旁邊附著簡短的介紹信息,跟司機的女兒差不多大,生前無病無痛,雖然父母離異,但看得出來家境並不差。
如果沒有被人殘忍殺害,她本來還可以無憂無慮地活上很久、很久。
司機想到自己病重的女兒,很能對失去孩子的母親感同身受。
隨之而來的就是對凶手的厭惡與憎恨。
他將對女兒病痛的無能為力的憋屈移架到了凶手身上。
他恨不得親眼看到凶手被槍斃。
然後便是前一天晚上,許媽媽主動頂罪被帶走,網上幾乎在同時便已經走漏了風聲,爆料者信誓旦旦地說這次凶手一定會逃脫掉原本該有的刑罰。
之後才解釋,因為凶手是未成年,而且很快裝可憐,彆說死刑,減刑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這種理由總會讓人心頭憋上一股氣。
普通人無可奈何,隻能就這麼氣著,司機最近本就情緒焦躁,加上疲勞過度,戾氣便有些克製不住。
他在網上發了帖子,參與了討論,直言凶手這種人渣不配苟活於人世,如果不是有病重的女兒這個後顧之憂在,以他的暴脾氣,恨不得直接開車把他撞死。
網上這麼說的人並不在少數,但大多也隻是逞一時口頭之快,真正付諸實踐的卻幾乎沒有。
所以論壇的網友也理所當然地以為他隻是單純地發泄不滿。
有人先注意到他提及的女兒。
司機情緒上頭,也就跟網友哭訴了一番。
正巧小女孩被謀殺的案子剛過去沒兩天,網友輕易生出惻隱之心,安慰了幾句。
一來一往,也不知道誰先問出了收款碼和募捐信息。
司機不願放棄任何能夠救下女兒的機會,早就把尊嚴和臉麵拋到了一邊,也沒推辭,直接放出了求助信息和鏈接。
僅僅一晚上,司機就籌到了之前想也不敢想的巨款。
因為收到的數額實在太多,司機擔心會惹出什麼麻煩,心慌之下便趕緊關了鏈接。
隔天早上,他忙完被朋友拉去喝酒,喝酒之前他腦子就已經因為疲憊過度而有些不太清醒了,喝了之後腦子裡就剩下了漿糊,隻能憑著經驗勉強支撐著自己將車往回開。
在路口開窗吹風的時候,他看到警車與貨車擦身而過,再往前看,戴著手銬的許贏下了車。
深夜時各大論壇裡就已經有人貼過許贏的照片了。
司機一眼就認出他來。
或許是因為有錢了,心態上便鬆懈了,又或者隻是因為一時衝動,他腦子嗡的一下,揮之不去的惡心感又浮上心頭。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車已經衝了過去。
“沒有人捐款是為了讓我殺了那個人。”
“他們隻是覺得我女兒可憐,想幫她一把,想讓她能活下去。”
“那些錢,跟我殺人沒有任何關係。”
司機至今不覺得撞死許贏是什麼值得後悔的事。
許贏該死。
他仍舊這麼認為。
甚至在場的大部分警察內心深處都是這麼想的。
但隻有司機付諸了實際。
在許贏甚至還沒有接受法律審判的情況下。
負責審問的警察看著司機布滿血絲的眼睛,沉默了良久,神情是掩飾不住的複雜。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女兒以後會怎麼辦?”
“一個殺人犯父親——沒有人會去想你是不是‘替□□道’,殺人就是殺人,在罪名上,你跟許贏沒有什麼差彆。”
“還是說,你其實從來沒有想過她能活下來?”
司機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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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到這裡似乎就已經結束了。
司機發的帖子也被技術部門調取了出來,跟他自己說的完全對得上號。
至於那些數額巨大的捐款,似乎是有論壇裡混跡的富二代將帖子轉給了其他朋友。
那些錢可能也就是他們一兩個月的零花錢,稍微心軟些的,那錢直接甩出去一點也不心疼。
警方已經聯係上其中幾個,基本上情況屬實。
隻有那個數額最大的捐款者據說在海外,聯係並不是很順暢,不過那個人倒是明顯長期待在國外,幾年內都沒回過國,跟案件有關係的可能性並不太高。
或許真的隻是司機自己一時衝動。
高警官折返回去拿回東西,坐上駕駛座的時候,看到旁邊的林見秋正盯著窗外發呆。
高警官問道:“還在想這個案子?”
林見秋回過神,伸手拉過安全帶係上,一邊“嗯”了一聲。
他明顯還有一些疑慮。
高警官:“雖然巧合到這種程度上有些不可思議,但目前為止暫時找不出什麼明顯的漏洞。”
沒有第三方介入的痕跡。
包括通訊記錄、曆史發帖、各大社交軟件都查了,沒有任何明顯的交易跡象。
司機本來也不是一個脾氣溫和的人,他的溫柔也隻對妻女,工作時候也時不時會跟同事吵起來,也打過架。
他性格裡有衝動的一麵,卻唯獨對家庭有著過度的執著與向往,或許是因為年幼時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的陰影在,成家以後他格外地珍視家人。
女兒病重的消息給他打擊很大,根據親近的朋友說,他偶爾也會表露出消極的想法。
比如說,他曾經還說過如果女兒不在了,他也不想活下去了之類的話。
在醫生再三提醒他們做好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司機一時想不開,做出衝動的事情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