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淡淡唔了聲,說:“沒有見到屍體前,不能太早下結論。不過,那些劃痕細而深,有細微的翻卷痕跡,看粗細應當是指甲。案幾腿下麵的榻墊上有洇濕的痕跡,當時茶盞應當放在榻幾上,被撞翻,茶水浸濕了書,還有一部分順著桌腿流到榻上。案幾雖然擦拭了好幾遍,他們卻忘了清理下麵的榻。按這些痕跡,梁榕應當是躺在榻上被殺害,臨死前掙紮,在邊緣扣出劃痕。梁芙聽到的那些悶悶聲,應當就是梁榕掙紮的動靜。”
陸珩說完,繞著王言卿的頭發,隨意補充了一句:“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具體證據還得等屍體出來。”
“這已經很厲害了。”王言卿歎服地應了一聲,她想到自己,有些氣餒地說道,“我和你一起去看書房,但我隻看到表麵,什麼都沒發現,不像二哥,連作案過程都差不多推出來了。二哥偵查能力這麼強,哪裡還需要我呢?”
陸珩低笑一聲,手掌上移,揉了揉王言卿的頭頂,說:“卿卿高看我了,辦案看的是經驗,見的多了,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不像是卿卿,洞察秋毫,天賦異稟。”
“你又在哄我。”
陸珩低頭,看到腿邊美人側臥,肌膚如玉,黑發四散垂在榻邊,有幾縷還勾到他衣服上。這是全然信賴、毫不設防的姿態,她垂著眼睛,微微咬著唇,還在內疚沒能幫上他。
陸珩突然就明白傅霆州為什麼把她藏了十年。若他有這樣一個“妹妹”,必然也小心收藏,妥帖安置,不讓外人有絲毫機會。
“怎麼會呢?”陸珩慢悠悠開口,手指從頭發流連到她臉頰,緩慢勾勒她的側臉弧度,“破案非一人之功,偵查、審訊、緝捕各有其職。你有你的用處,你要相信你自己。”
“真的?”
“真的。”陸珩說完,用手掌捂住王言卿的眼睛,說,“彆人家姑娘睡覺前聽才子佳人的故事,你倒好,儘問這些凶事。剩下的我明日再和你說,你該睡了。”
眼睛上覆著陸珩的手掌,鼻端縈繞著他的氣息,而他,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存在感無比強烈。王言卿無端覺得非常安心,閉上眼睛,竟也慢慢睡著了。
王言卿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陸珩收回手,在燈光下默默注視著她。他原本覺得王言卿一個姑娘家,待在全是男人的錦衣衛衛所裡不安全,所以讓她留在他的房間裡。現在想想,可能待在他身邊,才是最不安全的。
陸珩手搭在膝上,略出神地盯著燈光。他今年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對官場來說正值青春,可是對於成家立業來說,卻有些太遲了。因為他遲遲沒有娶妻,京城中私底下有不少揣測,喜男風、不舉、床笫間有變態愛好等傳言比比皆是,甚至還有人說,是他做多了缺德事,所以子嗣有缺,注定要絕後。
陸珩都知道,但他懶得理會。他沒有娶妻,純粹是因為不想娶,正好今年碰上守孝,他順勢又推了。
不娶妻的好處很現實,他不喜歡被人牽製,更不喜歡暴露弱點,有了家室,那就是立了一個人儘皆知的靶子,嶽家聰明還好,如果嶽父蠢,還會反過來拖累他。而且帝心猜忌,黨爭激烈,他不想因為一個女人破壞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最重要的是,陸珩發自內心地認為,此生他不可能信任人。
他連生養他的父母都信不過,怎麼能在另一個陌生女人身邊安心入眠,將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暴露在對方麵前呢?他在朝堂和皇帝勾心鬥角,在南鎮撫司和大臣勾心鬥角,他不想回了家,還要和枕邊人勾心鬥角。
他娶的妻子,多半也是父兄手握重權的貴族小姐。這種貴族小姐從小就被家族洗了腦,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想著娘家。而陸珩身份特殊,最忌諱走漏消息,他光想想要和一個女人同床異夢,彼此試探,就覺得意興闌珊。
不娶妻的好處有很多,但娶妻的好處一條都沒有。陸珩很了解自己,既然信不過,不如不娶,一了百了。但現在,他感受著王言卿清淺的呼吸,身上淡淡的暖香,靠在他腿邊全然信賴的姿態,心想,或許娶妻未必沒有好處。
明明最開始,他隻是想利用她。陸珩深知騙人的要義,要想讓彆人相信,首先就要讓自己相信。他想象他真的有一個青梅竹馬、相伴十年的妹妹,如果王言卿七歲就來到他們家,十年來一起讀書習武,他們相處時會是什麼模樣?陸珩在心裡想象,然後照著這個樣子對待王言卿。
沉浸式演戲演得久了,就會覺得確實如此。後來陸珩忍不住想,如果他真有這樣一個妹妹就好了,這是他難得信得過的人,不用擔心她背叛,不用擔心她彆有目的,也不用擔心她不習慣陸家。待她成年,兩人順理成章完婚,甚至連爹娘稱謂都不用改。
如果父親當初真的收養她回來就好了。可惜,沒有如果。
他父親是錦衣衛,謹小慎微,冷漠多疑,從一開始,就不會帶人回府。陸珩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中,也就注定,他終身都無法相信另一個人。
他理了理王言卿臉邊的絨毛,起身去另一邊看公文。他人在保定府,但京城大牢裡的事還等著他,皇帝的耐心所剩無幾,張永蕭敬貪汙一案,必須儘快解決。
至於王言卿,她現在誤以為他是二哥,才對他百般討好。一旦她知道真相,必會對他刀劍相向。此刻所有溫情都是包著毒的糖,她現在對他越信任,等將來恢複記憶,就會越恨他。
而看她的樣子,距離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陸珩暗暗道了聲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