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 王言卿剛才的問話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來不願意自降身份和一個奴婢說話,但有了陳禹暄表態,她不得不出麵, 答道:“姑娘這話妾身沒法接。大少爺獨來獨往, 和家裡不親, 老爺在世時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爺去世,越發沒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 也不好過問大少爺的事,我見他出門, 隻以為他像往常一樣出去訪友, 哪知他這一去就沒了蹤跡。我一個婦道人家哪經曆過這種事,嚇得心慌, 趕緊叫三老過來出主意。至於大少爺心裡有什麼難處……他從沒和家裡人說過, 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說話時,視線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門口迎客時她就注意到,陳千戶隊伍裡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 如今仔細看, 才知此女不光體態風流,容貌也生的極好。梁文氏心中驚詫,她視線落到旁邊, 注意到旁邊那個男子也風姿凜然、儀表堂堂。梁文氏內心又是驚又是疑, 這樣兩個人, 竟隻是陳家的侍從嗎?天底下還有這等人物?
王言卿沒在意梁文氏的目光, 全程盯著梁文氏的臉。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說話時視線飄忽, 眼睛轉動很快, 說到梁榕行事古怪時她的上唇微微提升, 左右唇角一個高一個低,但說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裡,她卻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輕輕嗯了一聲,心想梁文氏在說謊。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蹤時表情悲傷無助,聲音泫然欲泣,怎麼看都是一副無能為力的繼母模樣,可是,她嘴唇上的細微動作卻出賣了她。梁文氏對梁榕很有敵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問:“梁太太,你是否還記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見的?”
梁文氏手指掐著帕子,皺眉想了一會,說:“好像是上個月十七。”
和丫鬟的說法一樣。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緊緊攥著的手,沒做表態,又問:“為何偏偏是十七這天?這一天有什麼特殊嗎?”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臉頰,說:“我怎麼知道?姑娘是什麼人,為什麼對我們府大少爺的事這麼關注?”
王言卿問話時,陸珩就站在旁邊,靜靜聽著。他聽到梁文氏的話,抬頭,平靜地掃了她一眼:“怎麼,不能問嗎?梁榕失蹤半個月都沒人上報,如今隻是問起失蹤時間,你們就百般推脫。你們想做什麼?”
梁文氏那一瞬間像被什麼冷冰冰的東西盯上了,駭得動彈不得。其餘三個族老也有些驚異,麵麵相覷。
這真的是陳家的侍衛嗎?作為一個侍從,他長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說話時不怒自威的氣勢,哪裡像一個隨從,更像是陳禹暄的主子!
陳禹暄見狀不對,趕緊出麵道:“如果梁大少爺上個月十七就出門,現在還沒回來確實不太對勁。錦衣衛慣例在年關前清理一批存貨,說不定過幾日陳都指揮使和陸指揮使就要看梁家襲千戶的折子了,這種時候梁大少爺失蹤,傳到上麵恐怕有些麻煩。梁榕的房間在哪裡,我過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些線索。”
梁文氏的眉毛擰著,說:“妾身家裡的事,怎麼敢勞煩陳千戶。千戶還要回鄉成婚,如果耽誤了時間……”
“無妨。”陳禹暄揮揮手,說,“我和梁兄一見如故,私心裡一直視梁兄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爺還不知所蹤,我怎麼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間在何處,方便看嗎?”
陳禹暄主動提出幫忙,族老怎麼會拒絕?不等梁文氏說話,族老就拱著手說道:“這有什麼不方便的,陳千戶願意出手相助,我們感激不儘。大太太,快給陳千戶帶路。”
梁文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忍住。她站起身,捏著帕子笑道:“那就有勞陳千戶了。千戶隨妾身這邊來。”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說完後,卻飛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將一切儘收眼底,她往後退了一步,讓開門。梁文氏引著陳禹暄從她麵前走過,後麵跟著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後,陸珩才對王言卿說:“走吧。”
王言卿點頭,提著裙擺出門,陸珩跟在她身後。借著出門的動作,王言卿低聲對陸珩說:“她在說謊。”
陸珩嗯了一聲,看起來並不意外,反而頗有興趣地問:“為什麼?”
“我詢問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時,她一直用東西擋著臉。陳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時,她舔了一下嘴唇。緊張會讓人口乾,陳禹暄的要求讓她緊張了。”
陸珩挑挑眉,心中頗為歎服。緊張時口乾是身體本能反應,不受想法控製,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沒意識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陸珩和王言卿因為說話落在後麵,等他們跟上去,梁榕房間門口已經圍滿了人。梁文氏拿出鑰匙,毫無異樣地開鎖。王言卿遠遠站在人群後,注視著梁文氏的動作,問:“梁榕隻是出門,又不是不回來了,為何要鎖門?”
梁文氏的手微頓,隨即擰開鑰匙,說:“最近來給老爺上香的人有不少,人來人往的,我怕少什麼東西,就鎖住了。”
王言卿淡淡應了一聲,她看向對麵的屋子,那裡應當是梁彬的住所,但並沒有上鎖。梁文氏終於把門打開了,她推開門扇,並沒有進屋,而是停在門邊說:“這就是大少爺的房間了。好幾天沒有打掃,裡麵灰塵有點多,讓大人見笑了。”
好些天鎖著不通風,屋裡氣味確實不太好。但陳禹暄在錦衣衛供職,什麼場麵沒見過,這種環境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陳禹暄率先進屋,梁家三老見狀,也跟著進來。
臘月天氣冷,這個屋子十來天沒有燒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陰氣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讓京城來的千戶大人受這種怠慢,立刻說:“快拿炭火來,小心給陳千戶凍著……”
陳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動,其實餘光在注意後方。他瞥到指揮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進屋了,他心領神會,立刻說:“不必麻煩了,我隨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著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麼敢讓陳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趨跟在陳禹暄身後。陳禹暄吸引了絕大部分注意力,沒人留意後方。王言卿進屋後打量,這是一間三開間廂房,中間打通,用隔扇、屏風相連。最中間牆上掛著兩副山水畫,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邊那間屋子放著床鋪臥具,是就寢的地方;靠北那間被改造成書房,東牆上靠著一座書架,上麵滿滿當當擺著書,書架前是一套黃花梨桌椅,桌上筆墨紙硯俱全,北牆放著一件小榻,榻幾收拾的很乾淨,沒有擺放東西。
陳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寢屋看了,陸珩沒有往人多的地方擠,而是轉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掃了一眼,也跟去書房。
王言卿進去時,陸珩正在翻黃花梨木桌上的東西。他手指按在硯台凹處,試了試軟硬,突然從筆枕上拿起一根筆。王言卿走過去,輕聲問:“二哥,怎麼了?”
陸珩掃了眼筆架上按大小粗細懸掛的毛筆,給王言卿示意筆尖,說:“這支筆沒洗。”
王言卿站在陸珩肩膀後,湊近了看,果然,筆尖沾著墨跡。王言卿看向筆架,筆架上的毫毛泛著淺淡的灰,明顯是清洗過的。王言卿掃了眼書桌上的擺設,說:“這支筆放在筆枕上,應當是他常用或剛用完的,所以才沒來得及清洗?”
陸珩不置可否,他將毛筆放回原位,轉身,朝書架踱去。王言卿一進來就注意到這些書了,她停在書架前,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書本,由衷歎道:“他是武官之子,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書。莫非這就是梁文氏說他很怪的原因?”
書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夾著竹簽,上麵用小楷標注著名字。陸珩在書架前看了一會,突然抽出一本書。他翻了兩頁,笑道:“確實很怪。他出身在錦衣衛家庭,喜歡看書,看的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一些奇談誌怪。這種性格,在錦衣衛裡相當少見了。”
王言卿問:“那錦衣衛子弟常見性格是什麼樣,二哥這樣嗎?”
陸珩手指拈著一頁,慢慢翻看,緩聲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聲,走過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這裡怎麼濕了?”
陸珩手裡那本書有幾頁被打濕了,邊緣皺皺巴巴的,上麵還有淺褐色的痕跡。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陸珩手裡端著書,沒料到她突然湊近,趕緊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膽子可真大,小心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