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毓秀皺了皺眉,強忍著不悅。這時候,她注意到對方鞋底有水漬,似乎剛從河邊過來。朱毓秀愣了下,猛然反應過來。
這不是陸都督派過來的人,這是內應!
朱毓秀察覺到不對的那一霎間,立刻向外求救,然而身後人先她一步捂住她的嘴,重重一擊,朱毓秀眼白上翻,暈了過去。
朱毓秀再醒來時,發現自己雙手被捆住,嘴也塞著布團。棚頂很矮,身後的地板在有節奏地晃動,朱毓秀從小生在水邊,馬上就意識到,她被綁到船上了。
朱毓秀心中頓時一片冰冷,蘇州河道遍地,今日是七夕節,不知道有多少人泛舟水上,對方將她藏在船裡,外麵人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陸都督的人發現她失蹤沒有。她走前什麼都沒收拾,連屋裡的燈都留著,外麵把守的士兵說不定以為她在看書,越發不會敲門詢問了。
朱毓秀憂愁地歎了口氣。她輕輕活動手腕,想要解開繩子。她細微的聲音驚動了外麵的人,腳步聲快速朝她逼近,朱毓秀還沒來得及裝暈,嘴裡的布團猛地被一股大力抽走。
空氣大團大團湧入她肺中,朱毓秀終於能順暢呼吸,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舒服。她看著眼前這些人,身體下意識往後退,連聲音都在發抖:“你們是誰?”
“朱小姐。”誘騙她出來的那個女子居高臨下看著她,臉上再不見絲毫和善,“你們一家孤兒寡母,我家大人本來不想為難你們,奈何你們實在不識好歹。說,那份名單在哪裡?”
朱毓秀聽得一頭霧水,驚訝問:“什麼名單?”
“還裝。”女子蹲身,用力拽住朱毓秀頭發,朱毓秀痛呼一聲,被迫仰麵對著女子,“就是你爹那份記錄著江浙官員底細的名單。”
朱毓秀瞪大眼睛,呼吸無意識屏住了。女子見狀,恨恨道:“果真是你給陸珩的。乖乖把名單寫出來,要不然,彆怪我不客氣。”
朱毓秀吞咽口水,咬著牙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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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陸續續上菜,王言卿看著麵前精致小巧的菜肴,第一反應竟然是——會不會有毒。
她心裡歎息,她算是被陸珩禍害了,再也回不去人與人單純信任的時候了。蘇州知府夫人很熱情地招待王言卿吃菜,王言卿借口沒什麼胃口,慢吞吞夾菜,隻挑知府夫人吃過的菜下筷。
他們這裡上菜後,樓下才終於端上熱碟,正式開席。歌姬們坐在高台上,悠悠唱著小曲,她們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但置身全是男子的大堂,仍然免不了被人占便宜。
在風月場上,賣藝還是賣身,由得著你選嗎?
女眷的包廂架了珠簾,她們能看到樓下的表演,樓下人卻看不到她們。王言卿見那些女子被叫去敬酒,被輕薄還要強撐著笑意。她實在看不下去,說:“我今夜沒什麼胃口,還不如尋點消遣。樓下太吵了,聽不清那些歌姬在唱什麼,叫她們上來唱吧。”
一桌子女眷怔住。她們是官家太太,和那群賣笑的女子有如天壤,官眷平日裡最是不屑這類狐媚子,恨不得連空氣都和被那群伎女汙染過的隔開。王言卿卻要叫她們到包廂裡唱?
知府夫人為難道:“陸夫人,她們畢竟是賣藝的……”
“我知道啊,聽個曲子怎麼了?”王言卿說完,恍如剛想起來一般,“我差點忘了,知府夫人嬌貴,不能嗅香粉。這……要不我另尋一個包廂?”
知府夫人哪敢讓王言卿避出去,連忙道:“不妨事不妨事。難得陸夫人有雅興,正好我也許久沒聽過戲了,今日便搭著陸夫人的名頭,讓我也聽聽趣。”
都督夫人有令,沒人敢不放人,很快,歌姬們就抱著琵琶、古箏等樂器,魚貫走入包廂。
為首的女子嫋嫋給王言卿行禮,道:“在下玉鐘,見過都督夫人。”
王言卿隨意點點頭,說:“我初到蘇州,不太懂這裡的風土人情。你們挑幾段蘇州有名的曲,自己唱吧。”
“是。”玉鐘福身,帶著整個班子走到屏風後,手指在琵琶弦上滾了兩遍,悠悠開口,姑蘇舊夢仿佛緩慢從她嗓音中流轉出來……
身後的女子們伴著玉鐘的歌聲,鳴箏、鼓瑟、吹笙,慢慢加入到隊伍中來。王言卿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知府夫人瞧著這位理所應當、無所顧忌的模樣,心想果真是被陸都督捧在手心的寵妻,想一出是一出,眼角眉梢是全然的驕恣天真。
做事不考慮後果,也從不在意彆人的想法。因為沒有人敢得罪她。
知府夫人想到今日就這麼一段路陸都督都要親自過來接,下樓時還拉著她的手,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掉下去一樣。如此盛寵,確實沒人敢得罪她。
知府夫人不知道想到什麼,幽幽歎了口氣。
可惜了。福氣太盛,是會折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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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一盆水澆到地板上,滴滴答答滲入木縫。朱毓秀被涼水激醒,虛弱地往旁邊吐了口水。
剛才的女子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她掐著朱毓秀的脖子拽她起來,惡狠狠道:“說不說!”
朱毓秀的回答是撇過臉,一言不發。水滴從她發梢滑落,顯得她蒼白又狼狽,黑衣女子咬牙,用力將朱毓秀摔到船板上,陰森森道:“給臉不要臉,那就彆怪我了。把人帶上來,給她點厲害瞧瞧。”
朱毓秀原本打定主意,她隻當自己是個死人,無論這些人問什麼她都不搭理。然而黑衣女子話中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惡意,朱毓秀生出種不好的預感,緊繃道:“你們要做什麼?”
伴著朱毓秀話音,一陣蹣跚的拖拽聲傳來。朱毓秀瞪大眼睛,尖叫著撲上前:“你們住手!有什麼衝著我來,放開我阿婆!”
朱毓秀雙臂被黑衣人抓住,她拚命掙紮,可是無法撼動分毫。朱祖母年老體衰,身體瘦的隻剩下皮包骨,輕輕鬆鬆就被人提起來。人高馬大的黑衣侍衛鬆手,朱祖母撲通一聲摔在木板上,往常總抿得嚴嚴實實的頭發此刻耷拉下來,老態驟顯。
朱毓秀瘋了一樣尖叫,不斷像前方衝去,卻始終被控製在原地。黑衣女子見朱毓秀崩潰,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她拿起一柄皮鞭,慢慢繞在掌心,說:“朱小姐不愧是朱大人的獨女,骨頭真硬,上了針都不肯說名單。不知道這位老夫人,是不是也像你們父女一樣,天生硬骨頭呢?”
朱毓秀流著淚搖頭,不斷說不。黑衣女子已經將全部皮鞭都收在掌心,隻要一揮手就能抽的人皮開肉綻。她陰冷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那個名單上都有誰,長什麼模樣,被收在哪裡。你要是再不說,那我就隻能用鞭子招呼這位老夫人了。”
朱毓秀淚流滿麵,哭著跪倒在黑衣女子麵前,嗚咽道:“求你,彆為難我阿婆……”
“站起來。”蜷縮在濕木板上的老太太突然狠厲出聲,她身材瘦弱,倒在地上隻剩小小一團,但她的聲音中卻充滿了和她的體型不相稱的能量,聲音嘶啞,一字字像含著血在喊,“讀書人跪天跪地跪蒼生,從不跪叛徒。你爹死都不肯向這群人低頭,你怎麼能丟他的臉!”
朱毓秀眼中浸滿了淚,都呆住了:“阿婆……”
朱祖母板著臉,依然是那個固執、不好相處的老太太,她講著一口曲折的吳語,罵道:“我知道你們想拿我要挾秀兒,我不識字,不拖累兒孫的道理總是知道的。”
朱祖母說完,忽然猛地一頭撞向柱子。她動作太突然,站在旁邊的黑衣人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們匆忙上前,老太太已經軟軟栽到地上,額頭上頂著一個駭人的血窟窿。
黑衣人蹲下身試了試鼻息,緩慢地對黑衣女子搖頭。黑衣女子氣得狠了,不死心地試探脈搏、心跳,然而朱祖母確實已經死了。
朱毓秀瞪大眼睛,一動不動注視著這一幕。她忽然揚起脖子,像天鵝啼血,發出長長悲鳴。
“啊……”
祖母平時連走路都要人扶,這次卻能一頭衝向柱子,可見她用了多大力氣,生怕自己一撞不死。
吾死,自決之,不須人也。
父親、祖母接連就義,她豈能獨活?朱毓秀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掙脫黑衣人束縛,也衝向旁邊的箱子。
然而朱毓秀離箱子遠,被黑衣人及時拉了回來,但她也撞得額角出血,頭一歪昏迷過去。一眨眼最重要的兩個知情人都廢了,黑衣女子惡狠狠跺腳,氣急敗壞地讓手下看押著這兩人,自己轉身去外麵送信。
是她小瞧了這家人,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嬌小姐,一個一輩子沒出過蘇州城的老太太,竟然能讓他們接連受挫。黑衣女子知道自己罪責深重,她不奢望大人能饒恕她的錯誤,隻希望另一條路一切順利。
客棧,酒過三巡,氣氛正酣。上麵那麼熱鬨,看守地牢的人光聽著聲音卻無法參加,冷落的格格不入。一個穿跑堂衣服的人提著食盒走到地下,他將碗放在桌子上,點頭哈腰說:“各位大人辛苦了。這是上麵的熱酒熱菜,幾位大人也趁熱吃一口吧。”
值守的人拒絕,但架不住酒香,他們也沒忍住喝了兩口。跑堂一臉討好地弓著腰,收好食盒,倒退著離開:“不打擾各位大人執勤了,大人們先吃著,等一會小的來取碗。”
跑堂態度恭敬巴結,一眼都沒往裡麵看。他出了地牢的門後,並沒有離開,而是一轉身藏到陰影裡。他等了一會,輕手輕腳閃身回去,裡麵的人已經躺倒一地了。
跑堂從看守身上摸出鑰匙,輕車熟路跑到牢門前,哢嚓一聲開了鎖。裡麵的人聽到聲音,費力地抬起頭。
伍章的眼睛上凝滿了血跡,已經看不清人了。他隻覺得一團影子向他靠近,他費力盯著前方,以為是那群人又來折磨他了。
然而,影子卻半蹲在他身前,扶住他的肩膀問:“伍二當家,你怎麼樣了?”
伍章聽到熟悉的聲音,眼神中的光飛快凝聚起來:“是你?”
“是我。”跑堂說道,“上次你給大人提供的信息很有用,大人派我來救你。”
伍章激動起來,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呼嚕聲,聽不出是什麼話。跑堂湊近,幾乎貼著他的耳朵問:“他和你提起的名單,你看到藏在哪裡了嗎?”
伍章費力搖頭,聲音沙啞得難以辨認:“我不知道。快救我出去,我大哥肯定會重重酬謝你們。”
跑堂“哦”了一聲,聽不出是什麼情緒。他後退一步,似乎要解開伍章的手鐐,然而緊接著卻是一陣冰涼刺入伍章腹中。
伍章嘴裡咕嘟冒血,不可置信地看著跑堂。跑堂握住刀柄,在伍章腹裡轉了一圈,確定他必死無疑,才收回匕首,頭也不回朝外走去。
大堂裡,逐漸有人醉倒了。而王言卿在包廂,也聽了一整晚吳儂小曲。她覺得這些歌姬唱一晚上也不容易,提前給了她們賞錢,就打發她們離開了。
歌姬走後,蘇州同知的夫人也站起身說喝醉了,被人扶著出去醒酒,包廂裡頃刻就少了一半人。知府夫人被迫聽了一晚上咿咿呀呀,心裡快煩死了,但她對著王言卿不能表露,依然笑著道:“陸夫人,能見到您和陸都督是妾身有幸。妾身還沒給您敬酒呢,去給陸夫人滿上,我單獨和陸夫人喝一杯。”
侍女應諾,提著酒壺往王言卿身邊走來。知府夫人和王言卿說著蘇州的風土人情,妙語不斷,雅間裡滿是她咯咯的笑聲。王言卿一直含笑聽著,在侍女彎腰要倒酒時,她突然伸手,握住了侍女執壺的手腕。
王言卿回眸,笑著看向侍女:“從你一進來我就注意到你了,難為你們有耐心,一直等到現在。”
侍女衣袖掩映下,赫然是一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