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當然不會!”我說,“我是注定要離開的。”
“還會在這兒待幾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頭打量著桅杆說:“無法判斷,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改造才能成功。也許一年就夠了,也許一輩子都不行。”
“有沒有想過放棄?”他問。
“我不介意在這裡度過餘生。但至少,造著這艘船,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錢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幾天,他和丁之間的氣氛十分詭異。我想他們是起了什麼爭執,因為幾天之後,我在工廠偶然聽見錢對丁說:“他們不都是壞人……大哥,你真的是個特彆好的大哥,仗義。但是這一次,你聽我句勸,就在這裡留下來,我們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會做生意啊。”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傷人的話,比如“現在滿地槍支,你這個大俠已經玩完,即將餓死”。
丁甚至無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說:“小錢,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錢像是下定了決心,才說:“我們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這江流不該淹死我們的同胞!”丁紅著眼眶說。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們的啞謎。
但在多年後的今天,我會設想丁的心情——當他親眼目睹自己的時代緩緩落幕,被一條湍急的河流帶向儘頭;世界轉瞬間變得陌生,所有“同類”必須在“異類”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孤獨求存……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注視著這一切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陷入了冷戰。錢不再四處晃蕩,見到我也隻是勉強笑笑。他開始踉踉蹌蹌地搬自己的那份磚,直到丁實在看不過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這樣奇怪的互動一直持續到錢又一次來我家做客時。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開心。明晚來喝點小酒吧,叫上丁,你們一起。”
“好啊,”錢笑著說,“明晚?”
“戌時之後,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嗎?”
他問:“你要加班嗎?”我猶豫了一下,決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領導視察的日子,我得陪著。”錢眨了眨眼,沒再接話。
第二天傍晚,我發現他一個人躲在工廠外哭了。
“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丁呢?”我忙問。
錢搖了搖頭:“我剛才聽見一個腰受傷的老伯對工友說,等朝廷收複這裡,他們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說的話……你們都想家……”
我手足無措,沒料到他會被這點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搖著頭,自己緩解過來:“沒事兒,每個月總有幾天多愁善感。”他忽然問,“今晚,能帶上我嗎?你知道,我對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攔著不讓。”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因此顯得高興一點。
假如我當時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掙紮就好了。可是我隻是白癡似的升起一絲模糊的疑慮,暗中多安排了兩個隨行護衛。
於是一切都晚了。
入夜,錢緊緊跟在我身後,幾乎扒到
了我的身上。我笑著問他:“沒必要那麼緊張吧?”
“有必要。”他不假思索地說。
焦出現了,還帶了幾名穿越者部下和侍衛。我與他們一一見過禮,便揭開那隔斷了半邊工廠的簾幕,帶他們去看新開發的流水線。
“這一段需要手工組裝……”我介紹著,突然感覺到身後的錢渾身都在輕微地打顫。
我心裡的懷疑越來越強烈,轉頭望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毫不躲閃,而是急切地盯著我。
我把他拉到一邊:“你怎麼啦?”
他竟然反手拉住我:“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超過一步。”
“什麼意思?”我皺眉。
他顫抖著壓低聲音:“我昨天才知道他的計劃……你們有槍,他打不過,所以他要把這裡炸掉……然後束手就擒。”
“誰?丁嗎?”
他點點頭:“他一直等著這個機會,我……我告訴了他,可我後悔了。我不能讓他送死,也不能看著你死。他若是看見我在這,就不會下手——”
他的話音還未落地,我的眼前就是一花,仿佛魔術師揮舞了一下鬥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我身前一閃而過,我定睛去看,錢已經不見蹤影。
我知道丁的力氣很大,或許是個武功高手,但沒能想象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厲害。即使挾帶著錢這麼一個成年男子,我發誓他在下一秒就衝出了簾幕。我隻聽見錢帶著哭腔大叫了一聲:“大哥!”
如果穿越者手中拿的是劍,丁已經大獲全勝。
可惜,他們拿的是槍。
在我的回憶中,所有事情被擠壓在五秒之內。
第一秒,飛揚的簾幕尚未落下,“砰”的一聲槍響。
第二秒,我看見丁趔趄了一下,鮮血從背後滲透了出來。
第三秒,錢嘶啞地喊了一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丁,拚命擋在了他身後。
第四秒,又是“砰砰”兩聲槍響。
然後在第五秒,爆炸發生了。
我的眼前被白光覆蓋,身體像一片羽毛般飛起,鋼鐵、磚土、空氣,被巨大的熱浪攪成渾濁的漩渦,飛轉著將我甩了出去。
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非常遺憾的是,題主,我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如果當時我保持清醒,或許能
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
如果我目睹了全程,或許我還能清晰地解答你的、同時也是我自己的疑問:為何龍大俠這樣一個為同胞不惜舍命的人,會選擇炸毀整座城?他如果一早準備屠城,又何必特地選擇流水線工人都離開時?
不過,如果當時我沒有昏死過去,或許此刻也無法活著寫這個答案了。
因為我醒來時——你絕對不會相信——身上竟然穿著一件染血的鎧甲。
這件鎧甲保護了我,讓我被誤認為是戰死的士兵,逃過了接下來的子彈與炮火。直到其他官兵將我的“屍體”抬起,我才突然驚醒過來。
壞消息是,我從那之後就失聰了。爆炸離得太近,我猜。
好消息是,當時我混在官兵的隊伍中,直到找到機會逃脫,然後一直活到了現在。就在上個月,我的大船終於造成了,並且已經成功通過了三次短程航海測試。我計劃在今年出發,前往那個或許存在的故鄉。
我始終想不出當日是誰為我披上那身鎧甲。但在最近,我終於漸漸明白了錢當時的眼淚。他預感到我與那位腰受傷的老伯之中,最多隻有一人能回家。還有無數的人,無數像題主這樣的人,再也無家可歸。
在混亂的時代,正邪善惡的界限過於模糊,很多時候你做出自認為正確的選擇,卻很可能隻是將一群人生存的權利轉交給了另一群人。
我也再沒見過錢或者丁,不知他們是否還在世,是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