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似乎也嫌那蟲子傷眼睛,彆過頭道:“這是我找陶大夫討來的。這種蟲子原是一味珍奇藥材,名叫糜蛇。糜蛇嗜木,不管什麼樹它都能啃,包括……”
“包括你樓裡的劇毒柱子?”左雲起歪過頭盯著那些黑色的木屑。
樓主點頭,又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問過你一個問題——我的樓一共有幾層?”
“記得。天下人都以為是七層,但你告訴我有八層。”
樓主微笑道:“我其實是個挺小心的人,總怕皇帝哪天要我的命。地底下的那密室有個出口,連通一條逃命的暗道。但暗道不敢修太長,隻延伸到京城裡的一所私宅……”
左雲起恍然大悟道:“不能從天上過,就從地下釜底抽薪!”
樓主掩飾住了一抹苦笑,道:“沒錯,計劃就是從密室繼續往下挖,一直挖到根基處,然後避開外麵那層朱銀,讓糜蛇把中
間的木頭啃空。隻要啃空一根柱子,樓就能塌。”
左雲起見樓主仍舊神色平淡,皺眉道:“那我們還在等什麼?”
“怎麼說呢……”樓主道,“這蟲子全天下隻能找到一隻。等它啃完那柱子,你大概已經抱孫子了。”
【緣滅·十二】
左雲起從樓主的房中出來,步履麻木遲鈍,思緒卻仍在不知疲倦地飛轉。像無頭蒼蠅,固執地試圖撞出一條路來。
其實左雲起也有一個模糊的計劃。
但他不願對樓主提起。
他恥於讓任何人知道。
遠處火光閃爍,左雲起抬起頭,隻見陶鐘池披衣提燈,正匆匆趕來。左雲起迎上前道:“陶大夫,何事這樣著急?”
陶鐘池花容憔悴,雙眼卻亮晶晶的:“我趕製出來了。”
左雲起一凜:“難道是……”
“厲若蟲蠱的解藥。我先前的方向一直錯了,服用這解藥的不該是太子和李克,而應該是左道。母蟲在左道體內,若他喝下解藥,連帶著母蟲一並死去,太子和李克便不會以命相賠。”
“也就是說……要左道自儘?”
陶鐘池歎了口氣:“正是如此。左道真是奇人,似乎在昏迷中也知道那是劇毒,牙關緊閉灌不進藥,連大漢都撬不開來。我方才去稟告林盟主,他說樓主主意多,因此我前來求助了。”
陶鐘池正要告一聲失陪,便聽左雲起緩緩道:“等等。”
“怎麼?”
左雲起望著她,麵容平靜無波:“樓主在忙飛鳶的事,恐怕抽不開身。陶大夫若不嫌棄,我倒有個法子,不妨一試。”
【緣滅·十三】
“左公子當真覺得此法可行麼?”陶鐘池擔憂地望著藥房裡橫躺著的俘虜。左道雙目緊閉,麵頰凹陷,若不是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乍一看倒像一具乾屍。
左雲起道:“不會出差錯的。以他現在的狀況,不可能有力氣反抗。弄醒他之後,我來勸服他自己吞下解藥。也請陶大夫留神著,隻消他露出一點用意識操縱太子的端倪,就再次弄暈他。”
陶鐘池躊躇道:“我們中唯一可能勸得動他的,恐怕也隻有左公子了。”
左雲起苦笑了一下,道:“怕是如此。好歹父子一場,我也想在他死前跟他說
兩句話。”
此話在情在理,陶鐘池不疑有他,端來了解藥放在床頭,又打開藥箱取出一副金針。醫者的手乾燥穩定,在俘虜身上不疾不徐地行了一回針,方才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左公子……”
語聲戛然而止。
左雲起伸臂接住她無聲軟倒的身軀,將她抱到一旁座椅上,低聲道:“抱歉,一點迷藥,很快就好。”
床上的左道已經有了動靜,呼吸漸漸加重,半晌乾咳了兩聲,緩緩張開了眼。
這雙渾濁的眼中首先映入的便是左雲起的臉。
左雲起坐在床沿,心平氣和地道:“有兩件事求你,爹。”
左道半張著眼沉默了片刻,大約在分析處境。待他終於開口,卻不問是什麼事,直接道:“若我不答應呢?”
左雲起慢吞吞地俯身,湊到左道耳邊,輕聲道:“我從你身上搜出了幾樣東西。比如旁門的令牌……還有一枚小小的鐵蒺藜。”
“……”
左道那灰敗的臉色登時變得更難看了。
左雲起輕笑道:“一直忘了告訴你,小時候,我曾偷偷看見過一次,你用那鐵蒺藜當鑰匙,打開過藥房深處的密室。”
他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左道:“你若不答應,我就放一把火,將你畢生研製的□□全燒了。”
“……”
左道的喉間發出模糊的響動,逐漸變成了嘶啞的笑聲。
他邊笑邊咳道:“先奪其所愛,則聽矣。你終於有了點惡人的出息,真叫為父欣慰。”
此話正中左雲起的心魔,少年近乎惱羞成怒道:“少廢話。第一件事,喝了這碗解藥。第二件事,交出厲若蟲蠱的藥引。”
左道挑眉道:“那碗裡是什麼東西,我聞都能聞出來。可你要用蟲蠱做什麼?”
“你是如何對付豫王的,我便要如何對付拓荒組。”左雲起冷聲道,“既然攔不住他們,我就控製他們自行留下。”
左道怔了怔,而後真心實意地大笑起來。
他皮包骨頭的胸膛起伏著,笑得喘不過氣:“你不是最鄙夷這些下三濫的手段麼?不是一心棄暗投明麼?怎麼,跟那群武林正道廝混這麼久,還是改不了本性,步上了為父的後塵?”
“閉嘴。”
“雲起啊雲起,各
人的命都是天定的,你還不明白麼?我早說過這天下遲早要完——”
“你根本是希望它完蛋!”
左道笑道:“不破不立。”
左雲起不欲再多言半句,從懷中摸出鐵蒺藜,一把舉到左道眼前。他發覺手指在打顫,憤怒地加大力氣攥緊了:“藥引藏在哪裡?”
左道笑道:“燒藥房還是找藥引,你不是都得回旁門麼?慣著孩子不是為父的風格。有膽子你就自己去找,看那□□認不認你。不過,作為你進步的嘉獎——”
他費勁地支起身。
左雲起冷眼看著他端起床頭那碗解藥,仰起頭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左雲起沒有出手阻攔。
空藥碗滾落於地,碎成了幾瓣。左道始終嘴角帶笑,凹陷的雙眼空洞地盯著兒子,直至失去光澤。
……
左雲起從歪倒的屍身前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像一隻無喜無悲的牽線木偶。
現在不能坐下,還不是懷疑人生的時候。那些可以等到一切結束以後……
他強迫自己加快腳步,朝馬廄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