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了東市,東市較之西市要混亂得多,到處都是賣魚賣生鮮的攤子,地上濕漉漉的一層,四處都是泥,遊淼說:“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喬玨道:“喏,你不是想招佃戶,找長工麼?”
遊淼站在一個圍欄前先是一愣,繼而馬上就明白過來了,東市是賣丫鬟賣小廝的地方,整個揚州,交州的貧苦人家,都會拖兒帶女地到這裡來,養不起兒的,便想著簽個賣身契,把兒女賣給富貴人家。
更有不少過不下去的佃戶,拖家帶口地到揚州來找活兒乾,還有皮膚黝黑的做農活的短工長工,蹲在棚子角處,端著個破碗吃麵。
遊淼與喬玨衣著光鮮,剛走進販人市集裡,便有一群人圍上來。
“老爺,招工不?”
“老爺找人種地麼?”
“老爺賞口飯吃罷!”
喬玨擋著人,生怕遊淼被擠著了,嗬斥道:“一邊去!”
遊淼一見這麼多人,登時喜不自勝,馬上拉著喬玨的袖子,說:“小舅,這些人我全要了……”
喬玨小聲道:“你彆胡亂說話,看上哪個,小舅給你說話就成。”
遊淼:“我山莊裡是真缺人,有地沒人種……”
喬玨說:“請得起長工也不能亂請,有人是混日子偷懶的,交給小舅就成,這種事兒寧缺毋濫……”
遊淼便跟著喬玨走,喬玨又回頭說:“李治烽服侍你雖說上心,可沒幾個使喚的終究不成,我本來想派幾個身邊人給你,奈何現在茶莊裡的人都被那女的收買了。我就一個聽話的……”
遊淼道:“我不從碧雨山莊裡帶人也是因為這個……”
喬玨道:“我給你買幾個機靈的,你要放房裡放房外都成。要丫鬟還是小廝?”
兩人站在小耳兒市前,一排站的全是人,各個蓬頭垢麵,拿眼不住打量遊淼與喬玨。遊淼終於被震著了。以前從沒見過,如今真真切切接觸到了一次,這是在賣人。男女老少,明碼標價,高的矮的,年輕的,壯實的,隻要有錢,就能買走。
這還和販賣人口的人牙子不一樣,人牙子是要被官府抓的,這裡的人都是自願賣身,隻為了混口飯吃
,遊淼良久有點說不上話的感覺。
喬玨手肘碰碰遊淼,說:“問你呢,要男要女?”
遊淼說:“我……我不知道。”
遊淼看了忽然就有點心酸,他命好,真的命好,要是出生在這等人家,自己多半也是個等著被爹娘賣的命。
遊淼道:“買男孩兒罷。”
“選我們家罷。”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忙說,“我媳婦沒了,就倆兒子,你把我們都帶著去,我給你打理花園,能種地,兒子都給你使喚。”
遊淼正動心時,喬玨卻道:“你小兒子這才多大,能做什麼的?”
那男人笑道:“都聽話的,今年也十一歲了。”
遊淼說:“大兒子呢?”
男人說:“大的十六了。”
喬玨讓那小孩張開嘴,看他牙齒齊整不,大男孩牽著個小男孩,都曬得甚黑,提防地看著遊淼。
“快叫老爺。”男人小聲說。
兩個孩子隻是不吭聲。
遊淼說:“要了罷。”
喬玨問那男人:“你姓甚麼?戶籍紙帶了麼?負債沒有?”
那男人賠笑道:“回老爺的話,我姓宋,交州人士,是欠著債的,欠地主家七吊錢……”
男人拿出欠條讓看,喬玨朝遊淼說:“不劃算,到那邊看看去。”
喬玨扯著遊淼讓走,遊淼卻回頭問道:“你為什麼到揚州來?”
“走。”喬玨在遊淼耳畔低聲道,“你是來招人的,不是來當活菩薩。”
那姓宋的男人追著遊淼說:“少爺!少爺!我媳婦病死了,我爹傳我二畝薄田,交不起租,還被地主收了去,請不起大夫才借的錢……也沒錢埋我兒子的娘……少爺可憐可憐我,給口飯吃罷……”
喬玨笑著說:“彆全信他們,半真半假,聽聽就成。”
遊淼點點頭,索性不說話了,兩人走過半條街,一戶戶的要麼賣身,要麼找工。遊淼這才知道,居然有這麼多人沒有地,連一家人都養不活。喬玨又給遊淼解釋,這些人都是沒了地,跑出來討活糊口。
這年頭不是說有幾畝田地就有飯吃,人種出東西來,收成得拿去賣,而米價麵價,都操縱在商人們的手裡,種幾畝薄田,風調雨順的年頭,勉強隻能供一家人糊口。而萬一碰上旱澇,收成不好
的年景,又要應對苛捐雜役,就隻好拿地去相抵,找地主借錢。利滾利的沒錢還,地被收了,於是去當長工,收不抵租兒,欠一屁股債,更繳不起朝廷的租,就隻好背井離鄉,換個地方討飯吃。
留在原籍,還不起債,就得拿兒女去抵。
遊淼聽得心裡一抽一抽的,初時那點高興都煙消雲散了,兩人逛過集市,忽見耳市西頭玉樹臨風地站著個人,長身而立,邊吃著什麼東西,正是李治烽。
李治烽拿著個燒餅在吃,邊低頭看麵前跪著的倆小孩兒。
“李治烽!”遊淼說。
李治烽見遊淼來了,便從懷裡掏出一串糖葫蘆給他,遊淼摸出給他買的炸魚兒,李治烽接過就吃了。
喬玨在另一旁看人,遊淼便問道:“船雇好了?”
李治烽點頭道:“雇好了,明天一早能走。”
遊淼吃著糖葫蘆,李治烽吃炸魚,兩人都在看麵前跪著的小孩,兩個小孩是雙胞胎,抱著塊木板,上頭寫著“賣身葬父”。身後還有個死人,死人身上用麻布蓋著,蒼蠅嗡嗡地響。
“怎跑這來了?”遊淼說。
李治烽道:“聽說這裡有找工的,想過來給你買幾個小廝,放院子裡使喚。”
遊淼擠了擠眼睛,說:“你不耐煩伺候我了?”
李治烽自顧自地吃,說:“我一個人,看不住你,你又使喚我去外頭乾活,身邊又沒個人,找倆小廝,雜活讓他們做去,我就能跟著你了。”
遊淼點了點頭,伸手去挽李治烽的手掌,兩人十指交扣地牽著,晃了晃,又說:“你以前也這麼舉著個牌子等人來買?”
“嗬嗬。”李治烽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嘴角。
遊淼禁不住地想打趣他,李治烽說:“給他們一兩銀子,讓他們把爹埋了罷。”
遊淼看那倆少年,雖瘦瘦小小,卻十分精神,便伸手摸錢,李治烽問:“你們幾歲了?”
“十五。”一少年答道。
“叫什麼名字?”李治烽又問。
“我叫穆嚴,他叫穆風。”另一少年看了看自己兄弟,又抬眼看李治烽,遊淼說:“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先說話的那人指指自己,說:“我是哥哥。”
“去把你們的爹葬了。”遊淼給他們一兩銀
子,雙胞胎裡大點的馬上起身走了,李治烽說:“這是你們的少爺,把事情辦完以後,明天清早到揚州江邊碼頭來等罷。”
穆風恭恭敬敬,給遊淼磕了三個響頭,遊淼扶他起來,便和李治烽朝市集東邊去。
“我背你。”李治烽說,“地上臟。”
“彆。”遊淼反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被一群人老爺老爺地叫,又被家仆背著,實在說不過去。喬玨見到李治烽,便招手讓他過去,說:“這孩子怎麼樣?”
那少年安靜站著,隻比李治烽高了些許,穿著雙破草鞋,手長腳長,雙眼不像尋常人渾渾噩噩的,十分明亮,說:“我不賣身,我哥犯了事,充軍去了,我就謀個差事,好使錢通關係。”
“你叫什麼名字?”遊淼問。
“你儘問人名字做什麼?”喬玨打趣道,“小廝領回家,你不會自己給他們起個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程光武。”
遊淼看了一會兒,李治烽兩根手指挾著程光武手腕,把他的手臂拈起來,瘦得骨頭嶙峋,手指修長,皮膚黝黑。
“習武的好骨格。”李治烽漫不經心道。
程光武要摔開李治烽的手,李治烽卻稍一用力,手指跟鉗子似的,程光武馬上五官抽搐,痛得悶哼一聲躬身。
“彆欺負他。”遊淼笑道,李治烽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鬆開了手。
程光武捧著手腕,說:“一月給我半吊錢,我就跟著你走。”
喬玨看了遊淼一眼,朝程光武說:“行,你明天趕早的,到揚州碼頭等罷。”
周圍的男人聽到這話,又紛紛湧過來,喬玨馬上道:“彆擠!仔細擠著我家少爺!”
李治烽護著遊淼,周圍圍了一群人,喬玨撣了撣袖子,雲淡風輕地說:“你們人多了,一時間我也說不出個究竟來,這樣罷,明兒起,你們自己到江波山莊來看看,從揚州城出了官道往北走,過五裡店走左邊那條岔路,渡河朝西北去,見到安陸村你們就問。一百二十裡路,自己想辦法走罷。”
“老爺,到了就有地種麼?”又有人問道。
喬玨說:“不一定,看你病沒病,懶不懶,等來了再說罷。”
眾長工心思各異地散了,喬玨說:“你也不選幾個
丫鬟?”
“先這樣罷。”遊淼笑道,“多了也買不起。”
最先姓宋的那男人擠過來,點頭哈腰道:“少爺。”
“我正缺個種花的,讓他跟我走罷。”遊淼主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