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聽玄眉間微皺,“我沒有事事為你考慮,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若是舉手之勞,掌教便不會生氣了。”
付甜甜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聲音顯得十分寧靜,並沒有旁人那種占了便宜沾沾自喜的感覺。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的緣法,不必神子為我強求。”
這話她說得平靜,卻總顯得疏離了些。
江聽玄眉宇褶皺更深,在旁邊秘傳弟子有些心驚膽戰的目光中,他並未立刻冷下麵色,隻是語氣淡了些:“修者爭命,既然麵前有緣法,何必在乎因誰而來?”
“你的好意,我償還不起的,神子。”
付甜甜眉眼微蒼,笑容染上了一些苦澀之意,畢竟她心屬伏天臨,而江聽玄是首席的死敵。
“我沒叫你償還。”
江聽玄難得對她冷漠,他聲音變得有些冷硬:“付甜甜,人人都想占儘便宜,你卻偏偏畏葸不前。修界從無良善,難道要等身死道消那一日,你才明白什麼叫爭?”
他很少生氣,此刻算非常罕見了。
付甜甜麵容怔怔,似乎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生氣,她微微咬著唇角,略低了低頭,許久才極輕道:“抱歉。”
這兩個字讓江聽玄有些生怒的情緒平緩下來,也許意識到自己的話重了些,他麵色微緩,唇角抿直,半響之後,他道:“我隻是不願見你浪費一身天賦。”
“嗯,我明白。”付甜甜認真點頭,並未因方才的爭論而起嫌隙,她依然感謝他:“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謝謝。”
她如此表現,江聽玄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本來就不善言辭。
靜默片刻,兩人之間終是再次安靜下來。
隻是這短暫的爭論嚇壞了旁邊六位師弟師妹。
短短幾句話透露了太多訊息,其中一些讓人頭皮發麻。
李師兄微咽了口口水,沉聲傳音:“要不要······告知掌教?”
付甜甜心悅伏天臨,神子為他人做嫁衣還心甘情願。
這樣重要的事理應告訴掌教,畢竟這涉及到神子的終身大事。
可幾位師弟無人敢回答他。
沉默了許久,才有人小聲道:“師兄這般喜愛付甜甜,我們要是告知掌教,壞了師兄與付甜甜的關係,之後要如何麵對師兄怒火?”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涉及到他們自身的前途。
片刻後,幾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沒有再提傳訊之事。
雖是忠於掌教,可他們畢竟是江師兄麾下弟子,哪怕是那位對付甜甜頗有微詞的陸師妹也不敢輕易觸怒神子。
飛梭便在這樣詭異的氛圍中一路往前。
大約一天半之後他們一行人來到了隕落荒原。
此處靠近靜謐之穀,除了他們已能看見不少修者,這其中有仙門弟子,也有散修。
修仙界很大,隕落荒原不過其中一隅,付甜甜之前曆練沒有來過此處,此刻落地,難免多看了兩眼。
江聽玄卻並無好奇,待李師兄收起飛梭,邁步往靜謐之穀行去。
付甜甜跟在他身後,走了不過片刻,她看見了一個熟人。
準確來說也不算熟人,但見過麵,能叫得上名字。
對方一眼就看到了他們,他沒有關注付甜甜,而是看向江聽玄。
“江師兄。”
十大仙門關係有親有疏,總的來說都算不上特彆敵對,江聽玄當年冊為神子,諸仙門天驕見到他都會稱一聲師兄。
此刻喚他的人便是一位天驕,璿璣門的‘小道君’賀宴痕。
這也是一位比較有名的年輕天才。
對方麵帶微笑,率先走來,拱手道:“江師兄也是為那靈草而來?”
江聽玄淡漠回禮,聲音十分冷淡:“師妹需要。”
“原來是為師妹奪寶。”
賀宴痕將目光挪向付甜甜,笑道:“這位就是江師兄的師妹吧,天資不錯。”
付甜甜從前見過他,畢竟大家都是年輕天驕,不過付甜甜這個馬甲不認識,此刻聽他這麼說,她回頭看了眼陸師妹有些憋屈的臉色,笑道:“公子認錯了,我並非天極宗的人。”
賀宴痕目光一怔,似是不解。
不等付甜甜再回答他,她身邊江聽玄已漠然道:“我的朋友,付甜甜。”
“原來是付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瞧我,竟認錯······”
賀宴痕客套的話陡然一僵,旋即像是想到了什麼,小聲道:“付甜甜?”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幾日之前,這位江神子好像以‘玄天神錄’通緝過一女子,要求生擒,便是叫付甜甜吧?
可看著麵前這兩位,他總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倒是付甜甜見他神情凝固,玩笑道:“沒記錯,我便是之前被神子通緝的那個‘付甜甜’。”
“是、是嗎?”
賀宴痕有些尷尬,不過他是個天性開朗的人,隻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很快便露出俊朗笑容:“我是璿璣門的賀宴痕,既如此,不如我們同行,江師兄放心,那靈草我便不奪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難得一聚,要和師兄好好喝幾杯才是。”
他笑容熱情,看得出發自內心,江聽玄卻微微皺眉,顯然不想與他同行。
付甜甜默默瞥了眼他的表情,本著人多好渾水摸魚的想法,不等江聽玄拒絕,她便笑道:“原來是賀公子,久仰大名。”她看向神子:“那靈草應該還要些時間才能完全成熟,既然碰見了神子的朋友,不如聚一聚?”
江聽玄唇角微抿,在她帶笑的眼眸中沉默稍許,到底沒有拒絕,隻冷漠道:“隨你。”
這兩個字,是對賀宴痕所說。
“太好了,師兄你們到我們這邊來吧,正巧我新得了些好酒。”
賀宴痕十分開心,當即便引著他們往旁邊一個駐地走去,那裡還坐了幾個人,隻是觀其服飾,應該不是仙門弟子。
早聽聞璿璣門‘小道君’廣交好友,從不論身份,付甜甜以前還以為是訛傳,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這種性格熱情大大咧咧的人,又是天驕人物,真讓人想把他收為小弟啊。
心中感歎幾句,付甜甜露出好奇笑容,加快腳步,跟著他走到駐地之中。
也許是因為她在思索這些,難免有些忽視了身邊的神子,江聽玄眉間微蹙,看她滿麵笑意跟著賀宴痕往前。
他身後,六位天極秘傳屏住呼吸,隻覺毛骨悚然。
但神子什麼也沒說,在靜默中跟著走了進去。
臨時搭建的駐地不算太大,不過該有的都有,駐地中央燃著一堆熊熊烈火,雖是白日也燒得灼熱,大約五六個人圍坐在火堆周圍,有年輕者也有中年人,甚至還有鬢發斑白的修者,見到賀宴痕皆笑著喚他‘賀兄’。
賀宴痕十分熱情地回應了那些修者,而後才將江聽玄一行人介紹給他們,請幾位挪出個位置給他們坐。
聽聞是天極宗的江聽玄,幾位散修麵上笑容稍稍收斂了些,顯然是聽說過神子的威名。
江聽玄生來榮光,從小見到的便是至強者與仙門中人,很少和這種散修共處一地,加上他性子冷漠,大約可能還有那麼一點點潔癖,他明顯不太想坐在其中。
但付甜甜卻顯得十分自然,一點兒也不在意地上的塵土弄臟了她的衣服,她走到火堆旁邊,豪邁地牽起裙角,席地而坐,笑容同賀宴痕一樣熱情溫暖。
江聽玄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微抿,終於在她身邊坐下。
他身後六位秘傳等他坐下了才敢尋了位置也坐下,不過麵上依然有些深沉內斂。
付甜甜是要當龍傲天統治修仙界的人,這種程度的與陌生人交流對她來說完全不是問題,三教九流她不是沒見過,不過片刻便與周圍散修說上了話,偶爾還與那位璿璣門的‘小道君’搭上那麼兩句。
唯獨江聽玄這邊沉默死寂,幾人仿佛身處另一世界。
他沒有開口,其他人也不敢輕易過去搭話。
付甜甜說了一會兒之後似乎終於意識到身邊還有一位不善言辭的神子,她回過頭來,看了江聽玄一眼,笑道:“神子大人,你看,我之前是不是說得很對?你真該好好同彆人多說說話,雖說多嘴多舌不是什麼好事,可人總要善於表達些。”
江聽玄沒有開口,依然臉色淡漠,漆黑眼眸倒映著那堆熊熊燃燒的火焰。
良久,他才道:“你與賀宴痕聊得不錯。”
這話除了語氣淡漠,沒什麼特彆的情緒,付甜甜自然也沒往其他方麵想,隻當他隨口說的,她回答:“這位‘小道君’確實如傳聞中一般生性開朗,為人友善,不拘一格,神子,你不是告訴我,要多出去看看世界,多接觸其他人嗎?這大約也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江聽玄之前確實說過類似的話,讓她多見見外麵的世界和人,這樣便會知道伏天臨那等薄情寡性之人什麼也不是。
但神子並不是想看到這樣的畫麵。
他靜默片刻,提醒她:“世人多有傳聞,不可儘信。”
伏天臨不是什麼好人,可這賀宴痕也未必表裡如一,世人傳聞,誰知是真是假?
“我知道的,你放心。”
付甜甜朝他微微一笑,才回過頭繼續同那些散修和賀宴痕說話。
隻餘江聽玄這邊與六位秘傳沉默無言,仿佛陷入冰天雪地。
最小的陸輕菱抿著唇角看了那邊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傳音道:“這也太過分了,師兄最討厭這樣嘈雜的環境,她竟還把師兄拋在一邊,去和那些散修還有那‘小道君’說話。”
旁邊的秘傳師姐則幽幽道:“我隻怕未來更過分。”
陸輕菱憤憤不平:“難道那賀宴痕比得上我們江師兄,師兄冠絕十宗天驕,她真是不知好歹!”
“算了,彆說了。”
最沉穩的李師兄隻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他歎道:“師兄都沒說什麼,輪不到我們來管。”
“太過分了!”
陸輕菱再次恨聲道。
隻是他們的鬱氣傳不到付甜甜這邊,她正和‘小道君’說得愉快。
與陸師妹想象中勾三搭四的模樣不同,她並非在和賀宴狠說什麼親近的話,而是在詢問對方的修為,以及隱晦地打聽他的喜歡,比如最喜歡和什麼樣的人交朋友、最欣賞哪一種天驕、會為什麼樣的人折首敬佩等等等等。
雖說已經有了兩個小弟,一個天命之子一個附帶,可龍傲天怎麼可能隻有兩個小弟,那必然是走到哪兒收到哪兒,令眾多天驕折首、納頭便拜才是龍傲天的真諦。
這個‘小道君’她很滿意,適合成為她第三個小弟。
也因此,她言語總是熱情了幾分。
偏生那‘小道君’從來也如此,根本聽不出她語氣中的區彆,他以為付甜甜也是生性開朗和善,與他一樣,在交談甚篤之後,甚至有種想與付甜甜皆為異性兄妹的衝動。
不過江神子在旁邊,他到底還是沒有提起這等容易令人誤會的話,隻十分開心地取了烈酒來,說要與付甜甜一醉方休。
江聽玄麵容冷漠,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一碗酒遞到了付甜甜手上,她麵容愉快,目光灼熱,看向自己剛認的‘朋友’,頗有幾分豪氣乾雲,準備端著碗一飲而儘。
一隻手從她手裡取走了那海碗。
付甜甜眼裡的火熱總算退卻幾分,她帶著些許疑惑看向江聽玄。
死冰塊也想喝?可以自己點啊,乾嘛搶她的?
江聽玄握著那碗酒,因酒水太滿,有些茶色的酒水沾染上他的指尖,他卻一眼也沒看,隻微皺眉頭盯著付甜甜,聲音冷漠道:“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雖說修者難醉,但酒水依然是用來麻痹人心中痛苦或疲憊的,對神思不算好,那些亡命天涯的散修就喜歡在九死一生後痛飲一場,撫慰心靈。
付甜甜不需要這種東西。
許是他的插手,原本火熱的氛圍突得一靜,已經喝了一海碗的賀宴痕稍許愣怔之後笑著解釋:“神子,這隻是凡人釀的酒,不礙事的,付姑娘喝不醉。”
江聽玄目光冰冷看了他一眼,看得他遍體生寒。
賀宴痕唇角微動,望向付甜甜,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江聽玄把那碗酒放在旁邊,才繼續同她道:“世界很大,不要什麼都看、什麼都學。”
付甜甜隻是愣愣看他。
好一會兒,她才微微咬了咬唇角,輕聲道:“其實······這並不算什麼,我也是散修,神子出身高貴,大約體會不到修者九死一生的恐慌,可我是散修,我從前也像他們這樣,偶爾也要亡命天涯,為生計奔波,神子,你真的不必如此。”
她又不是個孩子,江聽玄到底是真對她有了什麼特殊感情,還是教人教上癮了?
許是她的話終究有些觸動,江聽玄目光中的冷意消退了些,隻是眉宇間的褶皺依然沒有撫平。
他也許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不知該如何開口。
靜默半響,見他不再言語,付甜甜又重新從賀宴痕哪兒拿了碗酒,繼續露出熱情的招攬微笑,豪邁道:“今日遇見道君,當浮一大白。”
賀宴痕瞥了江聽玄一眼,見他沒有說話,臉上笑容逐漸恢複,氣氛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熱烈——除了依然如身陷冰天雪地的天極秘傳。
六個人皆靜默無語,默默看著自家師兄微斂眉眼坐在原地,良久,江聽玄側頭看向那碗被他放在旁邊的昏黃酒水,白皙完美的骨節微彎,他端起海碗湊到唇角,略微遲疑,江聽玄閉眼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