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暗中觀察的同時,聞管事的目光也在胤奚身後那兩排隨從,以及他們所抬的八口紅木箱上打轉。
胤奚察覺他的視線,笑著解釋:“我家主君喜結豪傑之士,聞貴宗山越帥以誠相侯,於是命仆攜禮來訪,一點小心意,不值一提。”
這些人手可比上回胤奚來多了好幾倍,而且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的青壯。聞管事不知有無看破胤奚的托詞,眼神微動,卻是不曾推諉,向前比手:“貴主太過客氣,那便請吧。”
小舟橫渡,一行人踩在幾條柳葉形的窄船上渡了河。
登山時,胤奚有意無意地問:“還不知今日要見的師爺是個什麼性情?我唐突登門,心淺舌拙,倒彆誤了兩邊的大事。”
“有道是妍皮不裹癡骨,郎君何必過謙。”
山野之人,尋常可見不到這等錦繡堆裡養出來的漂亮皮相。聞管事上次看見胤奚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生得打眼。他禁不住又往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看了兩眼,一邊猜他與那名物議沸騰的女禦史是何關係,一邊聊家常似的說:
“我們浮玉山的師爺啊,複姓百裡,是個極講條理的讀書人,頗得大當家的倚重。”
說話間,綴在隊伍末端的兩名隨從,悄無聲息地閃進林中。
前頭的胤奚從容攏了攏身披的蟒緞鬥篷,分寸恰好的笑意中和了深青色的沉肅。“聽說,浮玉山原有三位當家的。”
聞管事微頓,而後點點頭:“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是啊,山上原本有三位當家人,二當家和三當家還是本家兄弟。可惜三當家的英年早逝,二當家的性情便有些變了,這些年越發跋扈,有時候連大當家定下的章程都敢違背,暗地接鋌而走險的私活……啊,我多言了,郎君莫見怪,當心腳下。”
腳下是一段人力斫出的蜿蜒土石路,陡峭莫名,胤奚記著地形,心中尋思聞管事故意說給他聽的這番話。
不管那兩位當家的不合是真是假,聽意思,封大當家是想和二當家的做個分割,把那“鋌而走險的私活”,亦即扣壓朝廷命官的罪名,扣在二當家一人身上。
約摸兩柱香之後,眼前的密林向兩旁分開,視線豁然開闊,簡管事領人到了彆寨門口。
隻見寨門前豎著兩杆不倫不類的紅布大旗,風吹日曬,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
旁邊有塊拴馬石,上麵明晃晃刻著三個字:解劍碑。
胤奚無辜地看了聞管事一眼,撣臂拂氅,露出裡頭的青衫,以示自己未帶兵器。
又坦蕩地指向緊隨在他身後的乙生、黃鯤二人佩刀,“需要他們卸刀嗎?”
聞管事神情不變,笑著解釋:“這原是我們寨中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來此回事的人需卸下兵刃,以免對上不敬。不過今日主隨客便,郎君是個斯文人,我們百裡師爺是讀書人,以誠待誠,不必提防這許多。郎君請進。”
乙生和黃鯤鬆了口氣,有刀在手心不慌,看起來這浮玉山也不像外頭所傳那樣霸道無理。
二人指揮後麵的人將禮箱抬入大院中,至於憑空少了的幾個人,聞管事似乎一無所覺。
胤奚心頭卻有一絲詭異掠過。
他麵上不顯,仍與聞管事言笑晏晏,走入這處位於山腰的寨頭。但見石子鋪成的院子裡雲團低垂,烏鵲集枝,隻有十來個農夫打扮的人在默默掃灑,不聞一聲。
胤奚不動聲色撚了下指頭。
“師爺就快到了,請郎君進屋稍候片刻。”
聞管事讓抬禮箱的隨從們留在院裡,讓人上水來招待,胤奚向堂門口掃了一眼,沒有反對,隻帶乙生黃鯤進了屋。
眼看他們進了屋,寨門邊一個掃地的黃臉漢子目露精光,低聲對守門嘍囉道:“快去通知二當家。”
原木構造的屋子四丈見方,一眼看得到底。
底下人端來茶水,聞管事神態越發鬆散,同胤奚說了幾句閒言,眯眼笑道:“時近晌午了,稍後同百裡先生談過事,郎君便在寨中用飯,我們這的菌茹雞可是一絕。”
胤奚沒動那盞茶,眉眼客氣:“怎好勞煩。”
“唉,不勞煩不勞煩。”聞管事說著起身,“我去迎一迎百裡先生,順便去吩咐灶上準備。郎君請稍坐。”
他一動,黃鯤也不知哪裡不對頭,本能地抬起一寸刀鍔,要攔下人。胤奚抬指按住,任憑聞管事走出屋子。
屋中隻剩他們三人,胤奚動若鶻起,掠至窗外,冷冽目光往院中逡巡。
“郎君,是有詐?”來前得女君交代,要他護好郎君的乙生立刻踮步靠過去,謹慎地隨之向外觀望。
胤奚眼神冷靜,沒什麼情緒地點頭,“囪無炊煙,姓聞的沒打算留飯,烏鴉集營,這個寨頭裡根本沒有什麼人。他想拖住我——”
乙生微驚,胤奚卻仿佛不是才發現的端倪,驀地手按窗框縱了出去。
留在屋外的手下都還在,一直保持著警覺,看見郎君越窗而出,立刻快而有序地圍攏。
乙生隨後躍出,他沒有胤奚腦子快,又緊繃又迷茫:“沒多少人——那就是沒埋伏,他們搞什麼鬼?”
話音未落,腳下的石子地忽然發生輕微的顫動。
胤奚眼皮輕跳,在那不詳的聲音由遠及近之前便向寨門相反的方向轉身,喝道:“撤!”
“抓活的!”與此同時,一匹鎧裝坐騎馬踏山門,高踞鞍上的是個銅鈴眼紫膛臉大漢,上身斜勒牛鞶帶,殺氣騰騰地叫道:“沒活的弄死也行!狗日的朝廷欺人到家門口,乾脆揭竿反了丫的!”
聞管事早已不見蹤影。紫臉漢身後的部屬們黑壓壓一片衝進寨門,敲刃震天,一呼百應,響聲驚得鴉鳥儘飛。
“翻牆進林子!”
胤奚發令,深青鬥篷像一隻掠翅的鷹被他從身上扯落,聲音聽不出一絲慌亂。他帶領眾人跑向記憶中樹林最密的方向,背影矯捷如豹,落進二當家狠煞的瞳孔裡。
突然胤奚耳根一動,伸手薅住右手邊一個侍衛往回一帶,下一瞬,一蓬血花在他腕子上炸開。
輕勁的短弩擦過二人射.入菌子樁,胤奚頭都沒回,迅速托著侍衛翻過矮牆。
身後弦聲不絕。
他們有弓箭手。
·
沿路留下的暗哨將胤奚遇襲的消息報回阮家時,已是入夜。
“什麼?敢向官府亮刃,浮玉山這樣膽大包天!”
阮家父子在謝瀾安的堂中聽聞此信,心驚肉跳。
阮伏鯨知道胤奚在表妹那裡的分量,看一眼從接到消息後便一言未發的謝瀾安,道:“表妹彆著急,我親自領府兵去救人。”
“不。”
謝瀾安麵無驚色,漆亮的眸光在燈下閃熠生鋒,她坐在獨榻上輕撚扇骨,無聲梳理事情的線絡。
“局麵尚且不明,阮家不要牽涉其中。彆驚了老太太。”
阮伏鯨有些怔愣。他在船上親眼見過表妹和那姓胤小子的相處,他本以為表妹哪怕對那小子有一分關心,也會失於冷靜。
可她此時鎮定得仿佛不知道無兵無馬的山上人,已經被有馬有刀箭的山越匪包圍,危在旦夕。
阮厚雄搓著厚重有力的手掌,速聲提醒:“前頭的官員還沒找回來,胤奚又陷進去了,浮玉山有造反之意,剿匪師出有名。阮家的府兵不夠,阿舅可以向郡府借人——”
謝瀾安抬眼:“阿舅忘了我有人馬?一千人,夠不夠。”
哪來的一千——阮厚雄想著她來錢唐就帶著身邊那麼幾個人,突然靈光電閃:“你是說,那一千人?”
事出突然讓他差點忘了,之前謝瀾安收服周家堡,將堡中的近千人部曲暗中轉移到吳中,還托他幫忙操練。
他花了不少力氣才化整為零,安頓好這支龐大的隊伍,並找了信任的老將帶兵,怎麼關鍵時刻給忘了!
“寶姿。”
罩著雪緞鬥篷的謝瀾安坐定榻中,霜神雪意,開口部署,“速將一千人集合於南城郊外,百人一隊,分為十隊,命池得寶等武婢每人統帥一隊,你統帥十武婢,跟隨哨兵立刻上山圍寨,支援胤奚!”
“是。”賀寶姿二話不說,颯颯而去。
待她如風的步子出了堂門,阮厚雄才咂摸出一點滋味,看向謝瀾安,“囡囡你一早便知道浮玉山的人不懷好意,早早便準備好了應對手?”
她身邊就帶了十名武婢,一人派去帶一隊,連數目都恰到好處。
“不打草,”謝瀾安輕道,“怎麼驚蛇。”
料敵先機說不上,她確實不知道浮玉山的人主動示好,目的何在。但她認為浮玉山是打開江左士族聯合的一道口子,值得去探一探。
至於接應手,自然一直有備,才能無患。
“姑娘們,練兵了。”
在阮伏鯨眼裡,表妹的唇邊甚至溢出一抹初試鋒芒的森寒與隱悅。
有野心,有定算,唯獨不見私情。
她不會讓無用的情緒乾擾判斷。
謝瀾安握扇起身,頎麗的影子映在幕幛上,同樣在提醒自己:我絕不會。
所以,你給我爭點氣。,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