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令府衛放行,委婉地說:“我真抽不出這個空,作畫講求靈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彆執著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靈感!”鬆隱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點,那日我見娘子鐘靈毓秀,便覺天骨舒張,瓶頸鬆動,就差一點啊!”
此言其實十分冒犯,但放在一個畫癡身上,也隻能解釋為性情中人了。謝瀾安才要拒絕,忽然想道:“先生畫技一絕,那麼畫些山川形勢、戰場輿圖,還不是手到擒來?”
她轉眼暗暗合計,鬆隱子卻以為謝娘子不肯賞臉,四顧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對麵,“噫,他也行!他這骨相也算兒郎行裡萬中無挑一的了。”
謝瀾安下意識隨著鬆隱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見了站在二門台階下,辛夷花叢掩映中的胤衰奴。
江南氣暖,這個時節,辛夷花開得雲蒸霞蔚,姹紫嫣紅卻壓不住他素白剔淨的一張臉,隻能淪為配色。
眼中之景,確實入畫。
謝瀾安的目光在那花木上定了片刻,略側過身,擋住鬆隱子見獵心喜的眼神,下朝回家的心在此刻放鬆下來,聲音含著點鬆弛的懶:
“原來先生見個美人便求畫啊,那您這靈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這麼靦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個把時辰,臉皮還不被看薄一層?
謝瀾安步子輕快地來到花樹下。
那張臉在近處放大了驚豔,眉眼像點了水墨,無聲勝有聲。
謝瀾安乍一見,隻是無字可形容,想了想,問:“郎君住得可還習慣?”
他已在謝府小住了幾日,隻是謝瀾安總有事要忙,總有人要見,兩人不怎麼碰得上麵。
她身上繁複颯遝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將這舉世無二的女郎襯得氣宇軒昂,銳氣逼人。
胤衰奴垂眸說習慣,不看她身上那隻鶴。
“哦……”謝瀾安漫應一聲,心想他的話還是不多。這時又有人在那頭稟告,“女郎,何家郎君登門,道是來借書。”
謝瀾安的眼神鮮活起來,轉頭吩咐:“夢仙來了?我還幫他挑了本書,請他到花廳坐,我這就過去。”
說完她請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在繁密花枝間門,完全抬起那雙烏黑的眼睛。
她身邊永遠圍簇著許多人。
她可以與那名英氣的娘子把手言談,可以與鶉衣老先生談論作畫,也可以給彆人找書……
每個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個人依舊敬仰她、信服她、追隨她。
但對待他,她卻隻能沒話找話地問一句,他住得習不習慣。
胤衰奴回到幽篁館,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養他的琴。
見他回來便問:“看到鶴了嗎?”
方才他說想去養鶴台看鶴,文良玉便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說。
他與文良玉對門住著,卻與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公子交談不多,實際上除了帶他回府的謝瀾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應他起居的仆婢道謝,幾乎不與人說話。
今日胤衰奴卻主動上前,問文良玉懷中的這把琴是什麼琴。
提起心愛物,文良玉便打開了話匣子,興致勃勃地與胤衰奴說這把琴的門道。胤衰奴聽得認真,耐心等他儘興,方問:“方才我聽說有客上門,公子知道,夢仙是誰嗎?”
“唉,不要叫公子,喚我樂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羨何夢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將何羨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說了說,不好提人家的隱私,隻是難免說到何羨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著寬慰之心,對這個看起來十分內向的郎君道:“你看,含靈對人一視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彆的,合脾氣呢便當作朋友,所以你不必這麼……不放鬆。”
胤衰奴露出一點笑,向他道謝。
是,那名心懷萬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來連這一點,他都不是特彆的。
·
隔日的朝會上,依舊分作兩派,為當不當北伐爭論不休。
該急的人急了,謝瀾安卻在丹墀上舌燦蓮花,借力打力。那清談常勝積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側了一回臉。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書房中處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閒的謝瀾安便聽束夢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見。”
天漸熱了,更換了古玉色禪衣常袍的謝瀾安抬起頭,鬆展一下肩膀,請人進來。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脫履的規矩,履靴留在門檻外,他踩著一雙綁束整齊的雪白紗襪走近,在距書案兩臂遠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舊衣,長身玉立,說明來意:“寄居書香之府,我想……讀一些書,不知可否請女郎推薦幾本?”
謝瀾安先愣了下,才說,“好啊。”
之所以怔營,是這聲誠懇的口吻,讓謝瀾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個喜歡提攜上進青年的謝含靈,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一世她隻選用已成的人才,不會再費心費力從頭教起一個人了。
當然,幫他挑兩本書是舉手之勞。
她記得山伯提過,他為了抄經自學過寫字,便先問他都讀過什麼書。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認真回答:“做挽郎,不是隻唱就好,也要懂些詩、禮經、喪儀、風水墓穴之類的雜學。小時候先父都囫圇教過,隻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說話時,腔調自成一股風韻,舉止並不落俗。謝瀾安心想,若是他從小便入學塾讀書,過上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許便不會遇到庾洛神,也不會有這些坎坷了。
可轉念又一想,當朝的風尚是上品無寒士,下品無貴族。窮人家的孩子縱使讀書,亦無進身之階,白讀了書又沒有其他生存本領,便要餓死。
久而久之,惡性相循,底層百姓自然絕了讀書之念,上層公室自然依舊由世代相襲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這朝廷,這天下,早晚會成一灘死水。
分心兩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從自己的書架底層翻出《毛詩》、《孟子》兩本書。
溫潤純良的啟蒙經義,適合他。
“上麵有注解,可從頭細細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處隻管問文樂山,反正他清閒,脾氣好。”
謝瀾安把書遞給他,教他讀書之法。
胤衰奴接過書,卻沒動。
他忽閃著柔密的睫毛,聲音低落下去,“聽說女郎為何家郎君挑了本書。”
“嗯,我幫他……”仿佛與他相處時,總是不自覺便放鬆了,謝瀾安隨口接話到一半,察覺不對。
她往胤衰奴垂著眼皮的臉上看了兩眼,又瞅瞅他手裡的書。
沒由來想起小時候,給五娘和謝登分糖,豐年那小子舉著手心裡的兩顆麥芽糖,奶聲奶氣地說:“阿兄你分了五姊顆糖,我隻有兩顆!”
隻不過區彆在於,那個小霸王的語氣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眼前這個,可憐兮兮。
橘紅色的夕暉將從窗欞上消沒下去了,書房中的光線稍顯暗昧,卻又未到掌燈時分。
謝瀾安盯了他好一陣,牙尖磨著唇瓣裡側的肉,忽然笑了聲,“是,給他挑了本,怎麼了?”
胤衰奴很輕地搖頭,唇角微動,仿佛想說“沒怎麼”,卻沒能發出聲響。
他手指捏著那兩本書的書脊,指節泛出蒼白,襯得虎口處的朱砂痣更豔了。
作孽。謝瀾安心道一聲,迅速轉過頭去,在積卷如山的書架上掃來掃去,“給你挑的這兩本沒有難度,適合現在的你。想要再進益些的,我得進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話到這裡,便當真上了兩分心。指尖挑出本漢賦,她隨手翻到一章,回手遞過去,“這裡頭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認得多少。來,念一念,我聽聽。”
胤衰奴兢兢地接過,一笑,說好。謝瀾安一指書案對麵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遲疑,聽話地坐下,捧卷誦讀。
他的聲音很好聽。
謝瀾安可以確定自己最開始絕無私心,可聽著聽著,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聲腔上去了。
他似乎沒有經曆過男子的變聲期,一把綿潤清澈的好嗓子,聽起來真是享受。
謝瀾安手支著額角,無意識地眯眯眼。
卻聽胤衰奴的聲音越來越低,念到最後,突兀斷住。
謝瀾安疑惑地睇過去。
隻見坐在蒲團上的小郎君,逆著沉沉光線,也正手足無措地抬頭看向她。那雙黑沉的眼睛裡,難得有了豐富的情緒,交織出閃爍的碎光。
四目相對,謝瀾安反應過來:哦。
她隨手翻到的賦詞,是司馬相如的美人賦。
胤衰奴讀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馳其上服,表其褻衣,皓體呈露,弱骨豐肌……”*
年輕人,理解能力很強。
不過少見多怪,定力欠佳。
謝瀾安在心中給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評語,鎮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數了。那麼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紅著臉走過去一步,用好學的目光看著她,低緩地說:“剛才讀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給女郎讀一遍,糾我錯音。”
謝瀾安側眼挑了挑眉。
她懷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聲音很好聽,她很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