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以為無隙可乘的長信宮,原來也有了吃裡扒外的阿物。
有人給謝含靈透露了風聲,讓她知道洛神那妮子對她有敵意,意在離間。
能隱忍至深打探到她宮裡動靜的,又不願她重用謝瀾安這個臂膀的——太後目光幽深,她那坐在龍位上的好兒子,一不留神間,已經長大了啊。
讓肖浪跟著謝瀾安,就是盯她,這整件事,他居然連半點風聲都未察覺。
謝瀾安原本可以不說。
她不主動提起,太後便依然被蒙在鼓裡,可是謝瀾安沒有給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後路,還是講了出來。
太後之前一直隱隱擔心謝瀾安太過聰明,聰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她終於確認,這個女郎終歸是出身於光明磊落的謝氏,對她還是忠心耿耿的。
洛神終日想著玩鬨,這些年給她惹了不少事端,謝含靈卻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為神奇,為她贏得美名。
太後鳳眸含笑:“此事你費心了。哀家想了想,驍騎營這兩人都用不得了,營中中領軍將軍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勞,不若兼任一下吧。”
謝瀾安似乎詫異,輕滯一聲:“這武職的官銜……”
“你身邊不是還有這位賀娘子助陣嗎。”太後已替她找好了臂膀,“驍騎營歸你調遣,便不會再發生昨夜的險情了。刺客一事……便交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股肱,萬萬不能受委屈。”
太後心意已決,連帶看著高大勇武的賀寶姿都順眼起來,稱讚了她幾句。
隻是行刺一事,她擔心真會查到皇帝身上,傷了皇室體麵,便打消了讓謝含靈自己調查的念頭。
賀寶姿受寵若驚,謝瀾安從善如流,落落謝恩。
低下頭的那一瞬,她唇角莞然。
起身後,謝瀾安多說了一句:“說起寶姿,與撥雲堡交涉的事,全是她在外跑動,臣也省心不少。”
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後有時候就喜歡她這機靈勁兒,寵縱地說:“賀娘子之前被奪了官職,也是你來向哀家求的情。這般,立射營還有個尉官之缺,便賞了她,也算跟著你的一場功勞。”
“皆是為太後娘娘效命。民女叩謝娘娘厚恩。”賀寶姿乖覺謝恩。
謝瀾安含笑,指尖隔著袖管輕敲腰帶。
滿載而歸。
·
浩盛的陽光如霧如金地潑灑在宮墀,謝瀾安與賀寶姿走出長信宮,一前一後,颯遝生風。
二人身後,崇海公公揚聲宣讀著懿旨:“謹奉太後懿旨,加封謝直指為驍騎營中領軍,任賀氏女為立射營校尉!”
“說了十五日還你一個官身,”謝瀾安回眸,“隻早不晚吧。”
賀寶姿還如在夢裡,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麵遇見郗符,郗符聽見那道旨意,凝視著眼前神氣飛揚的女子,神色極為複雜。
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她又高遷了。
驍騎營……那可是京畿禁衛營之首。
“……你耍我弟弟?”
郗符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
郗歆當日奉的可是陛下密旨!
謝瀾安站在比他高兩級的台階上,低頭微微一笑。
那雙璀璨生華的瞳眸,隻字未言,卻宛如最有力地回擊了那日在禪房,郗符嘲弄她的那句話。
身後跟了條甩不掉的狗尾巴?
老朋友,開門揖盜正是為了關門打狗啊。
她從答應收下肖浪開始,盯準的就是驍騎營。
至於耍不耍的,我何曾許諾過你們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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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條漫長的甬道時,身後傳來一陣枷鎖聲響。
謝瀾安回頭,見是肖浪和雷震被廷尉的人停職帶走查辦。
肖浪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線期冀,忽然衝過來跪在她麵前。
“求直指救我!”
他乞求:“昨夜之事是肖浪不濟,對不起那幾個兄弟。直指撈小人一回,小人銘記女郎一世!”
黛眉如劍的年輕女郎玩味看他,不發一語,肖浪連忙表示自己有用,“聽說,聽說女郎接管了驍騎營……大營裡皆是些粗魯漢子,小人久在營中,有些聲望,願意幫女郎剪攏羽翼,壓服這些人!”
他實在是無法了,太後寵信謝瀾安,詔獄裡的人就會見人下菜碟。
他今日隻要被下了獄,等著他的便是革職貶黜。
隻有這個女人能幫他求情。
儘管今日之前肖浪打破頭都不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那個位置,會落入她的囊中。
“這樣啊。”謝瀾安語聲漫淡,向要上前來緝人的廷尉官一抬手,後者忌憚她新官上任,猶豫著停在原地。
謝瀾安說:“可由於肖護軍的失職,玄白如今還在床上躺著,我總不能寒了效忠之人的心。”
肖浪抬頭,有些絕望。
謝瀾安低頭,目光裡現出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嬌妖:“再者說,我一個女人頂著中領軍的頭銜,不過玩玩。管那些做什麼?”
賀寶姿在娘子身後閉緊嘴巴。
她對娘子這半真半假,駕馭人心的手段看得歎為觀止。
肖浪愣了愣,猛地砰砰砰三個響頭磕在灰石墁磚上,額頭立時見了血:“肖浪從今以後對女郎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謝瀾安緩緩綻出一個笑,多看了他兩眼。
在她頭頂,被夾道兩側的高牆逼聳成劍束一般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寶藍的色澤。
碧霄之下,紅衣勝火。
·
出宮門上馬車,謝瀾安見賀寶姿欲言又止,笑說:“你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賣了皇上?”
賀寶姿猶豫一下,輕輕點頭。
娘子對太後娘娘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跳都幾乎停了。
庾洛神在長信宮說的話,唯有宮裡人才會知道,而那日在東正寺暗中相見的郗歆,又是陛下身邊的人,所以這條消息無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攏娘子。
她之前還以為娘子拿下撥雲堡,會暗中經營,又或者即使稟告了太後,也會尋個借口將陛下從此事中摘出去,兩邊不得罪,好給自己留條退路。
這對娘子來說不是難事。
賀寶姿心中畢竟還有“天地君親師”的綱常約束,覺得即便少帝勢弱,終究他才是一國之主。
謝瀾安神色悠然,交疊著雙腿,隨手掀開窗帷看著宮溝旁的禦柳,“一棵參天之材在長成前,幼苗細弱,不妨多施以一點耐心——但此期間,有現成可以遮蔽蔭涼的大樹,你不乘麼?
“當然是誰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誰了。”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讓賀寶姿全身的寒毛瞬間炸開。
那可是太後與陛下……在娘子口中,卻仿佛兩顆黑白棋子,容得她隨意挪動置換!
賀寶姿從未見過這等心性、這等格局的女子。從前她隻知敬服她,今日近距離地看過謝瀾安如何算計人心,如何顛黑倒白,賀寶姿頭一次萌生出一種……怕。
她望著那張膩如玉雪的側頷,猶豫了很久,還是如實問出心中所想:
“娘子對我坦誠相告,就不怕我……”
謝瀾安今日笑的次數有點多,因為她真的覺得寶姿很可愛,她轉回視線,笑眯眯說:“你現在就回宮去告密,看看太後是信你,還是會變成和肖浪一樣的下場。”
賀寶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娘子信任她,卻不妨礙她對所有人心變化,都有應對後手。
憑娘子的心計手段,雌黃口齒,誰想反她才是自尋無路。
賀寶姿的隱隱畏懼變成了心悅誠服,跟著女郎,官運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