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羨再不聰明,也明白了謝娘子絕非隻是讓他算算數這麼簡單。
他鬥膽對上那雙鎮靜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種直覺,隻要他今日點了頭,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會天翻地覆。
這是一位雖令人不知底裡,卻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於他的數術,當然數一數二!
因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這玩意!
少頃,何羨吃下這個激將法,伸手從小婢子手上接過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氣問:“娘子要我算什麼?”
“軍糧從京城批紅到調配到位的時間、運送人力、輸送時長、消耗速度……”謝瀾安早已在心裡考慮周全,一連串報出來,最後加重聲音,“越細越好。”
“好。我……”何羨不自覺點頭,還欲說什麼,忽然看著一個方向頓住了。
他的對麵,一個白衣郎君手拿著一本書,漆黑的眼仁正靜靜望向這邊。
……他的容貌也太出挑了些。
謝瀾安隨之望去,看見是他,唇角鬆鬆一勾。
唇紅眉黛,容顏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沒有樹蔭的夏日下多站一會兒,日光就會曬化了他。
印象裡好像有些日子沒瞧見他了,謝瀾安招招手,她這裡有蔭涼。
胤衰奴被她發覺,抿唇矜持地走來,身上輕麻質地的衣擺隨著行步輕拂,有種柳動漣漪的風致。
他輕喚了聲“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這書上我有一處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閒?”
那日謝瀾安給他書時說過,他有不懂處可以來問。
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沒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攪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謝瀾安與彆的人在一處說話,他就有不懂的問題冒出來了。
這邊的事已談妥,何羨識趣,與這位……小郎君點頭致意,便向謝娘子告辭去藏書樓啃卷宗。
轉身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胤衰奴一眼,猜不透他和謝娘子是什麼關係。
胤衰奴還是半斂著眼,伸出淡粉色澤的指甲,將書上費解的詞語指給女郎請教。
謝瀾安搭眼一看,隨口說了,抬頭若有所思地看他,“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過了會兒,從唇間輕溢出兩個字。
輕瑟低落的語氣,仿佛不是在惱自己笨,而是撒嬌著,求你教教我。
謝瀾安也不知自己怎會產生這種臆想,明明他的臉上一絲多餘的神色也沒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過一眼,難免留意到那身麻衫,抱臂笑道:“聽說你不穿府裡做的衣裳,嫌我這裡裁縫的手藝不好嗎?”
她與他說話時總是很放鬆,玩話信口拈來,胤衰奴當然知道。他低頭說:“我有衣裳穿。”
謝瀾安點頭,她不強迫彆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當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量,忽然轉頭喚來岑山,問:“我從前的衣服,都燒了嗎?”
她從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裝。胤衰奴的睫梢動了動,岑山近前,難得有些為難地說:
“娘子當時讓燒,仆燒了幾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裡沒動……”
他話未說完,胤衰奴擰眉道:“不能燒。”
活人燒衣,不吉利的。他自幼浸淫家學,最知道這些忌諱。
謝瀾安半側著身背對他,便沒看見他眼底宛如錯覺般一閃而過的強硬。她回眸笑說,“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著書愣在那裡。
謝瀾安看著他:“都是些舊衣,當然我的衣裳也舊不到哪裡去,也不會額外花費公賬。若換作旁人,縱使燒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舊物——你卻沒關係。
“所以你若喜歡便留下幾件。”
不為彆的,他殮她骨,她送他衣,就當續上一點香火情。
女子的聲音清朗大氣,勝於五月驕陽,燒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卻沒關係。
他卻沒關係,是不是因為他在她那裡是特彆的,特彆到可以共穿……
見胤衰奴久久不語,謝瀾安無所謂地哦一聲:“那還是燒了吧。”
“我要。”胤衰奴搶著說。
然後他便看見女郎笑得很遂意,連鬢發都跟著輕搖,似一種靈狐獸類獨有的靈黠。
他從沒見過她一本正經地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她總是如此漫不經心,仿佛世上沒什麼事值得她特彆上心,連笑也是。
以至於這片刻的笑容也像轉瞬即逝的恩賜,讓他指骨縫裡泛酸,想要握住什麼,卻無能為力。他心裡幾乎快要生出一種憎恨,恨自己為何沒有法衣錦囊,可以將這笑容包裹起來,點香供奉,想看時便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貪婪地看上一眼。
他們相遇的那夜,曇花開時,他其實看見了。
全天下的曇花也比不上這一個笑。
可每一次,又一次,這一次,他還是隻能按捺著,垂下那雙貪婪的眼睛。
岑山遲疑地含糊一聲,沒有立時去辦,覺得不大妥當。
送吃送喝都無妨,可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況還是家主上過身的。
但謝瀾安決定的事沒有不妥。傍晚時分,她成年後所穿過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錦緞,各式花紋,有的還是簇新沒上過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進胤衰奴的屋裡。
占據了他整張床榻。
對門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嗎?”
當最後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門口,關上房門,又用微顫的指尖多此一舉給門加了把栓。
他轉過身,看著滿滿當當的床榻,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小掃帚喜歡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像掉進米缸裡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背對著門,顫抖著撥開自己的衣襟,解開自己的腰帶。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紋大袖襴袍,一絲不苟地穿在身上。
謝瀾安從來不用薰香,但大戶門庭浣洗烘乾衣物時,總會用上昂貴的香料。
那些無跡可尋的香氣,積年累月滲入絲絲縷縷,是貴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絕高族與寒庶間最簡單的一道門檻。
現在這香,覆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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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來,姓胤的,你不配。
他雙眸黑得像墨,伸手卻攏過衣領放在鼻尖下,輕輕地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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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各院都將歇息。無所事事隻能在主子院裡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無聊籟,忽見視野下方闖進一個人影。
煞白一團,義無反顧走向正房的門廊。
他“嘿”地一聲吐掉嘴裡的草梗,這睡覺的時辰還敢往內院來,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縱身躍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階外。
他對著那爿未熄燈的菱窗,聲音沉澱著夜色的濃重,說:“女郎。”
寢室內,束夢正服侍謝瀾安換衣,聽見男人的聲音驀地一愣,看向娘子。
謝瀾安身上披裹著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調整著兜帽,沒有停下動作,隻是臉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間,一字一句說:“庾洛神逼迫我,我從未屈從於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讓我動彈不了,我便細細告訴她我摸過多少死人,抬過多少棺槨;她給我用藥,”胤衰奴閉了閉眼,“我便背風水墓穴訣,惡心她……我沒有讓她碰過我。”
他輕簌著長睫,剖開自己。
他怕她以為他不乾淨,更怕她即便如此以為了,卻一點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樣。
他想讓她知道,儘管胤衰奴在世間微不足道,但不會辱沒謝含靈的衣冠。
“女郎,我是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