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青崖指著胤奚那雙沁了月色,烏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長:“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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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過半,玄白那邊仍舊無信傳回。
謝瀾安除了逢五大朝會之外,不用日日上朝。這天總算等到天氣涼快些,碧穹之上雲團綿密,遮住炎陽,便想去趟東城的水月寺,為冥誕將至的亡父添盞長明燈。
她等待套車的空當,一朵雲影從芭蕉叢後飄出,聲音軟綿:“女郎要出門嗎?”
雲團與雪團哪個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紅齒白。
謝瀾安看他這副溫順的模樣,捺住嘴角上揚的趨勢,“嗯,要出門。”
胤奚往前挪了幾步,謝瀾安看清他手裡拎了一本書。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嗎?”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攔著了。”謝瀾安好笑,她還真不急,索性讓允霜在外等一等,負手盯著他手裡的書,“又有問題不懂了?”
胤奚點頭。
謝瀾安故作驚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與何夢仙說話,也未同樂山彈琴,你怎麼來了呢?”
胤奚臉色發紅,“真的有疑問想請教女郎……”
謝瀾安眼見他耳根浮上一層緋紅,不逗他了,接過書來一看,卻是兵書。
隻見上麵勾畫頗多,筆記密麻,是當真有所思考,這個騙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猶記得他上個月還在看史,想是在議事廳有所啟發,這又對兵法感興趣了?
儒林中有種說法,說北人的學問如顯處看月,淵博卻失之精細,南人的學問如窗中窺日,簡要卻失之深厚*。但謝瀾安的觀點是更支持學人博覽群書,縱使暫時不求甚解也無所謂,務在開拓眼界。
她疊腿坐在美人闌上,招手,將胤奚的疑惑之處,細細與他說明。
胤奚聽得仔細。待解疑完畢,時間也過去了近兩柱香。胤奚滿足地低籲一口氣,雙眸水潤潤的,“多謝女郎教導,希望不會耽誤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來賣乖。
謝瀾安卻竟有些習慣了,仿佛他不說這麼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虛點兩下,這才出府。
胤奚從那道蘇世絕俗的背影收回視線,目色清沉,轉望天空。
這一日,庾洛神卻也來到東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臨近淮河口的韋陀寺為亡夫上香。
寺裡的香燭紙錢都是準備現成的,住持年年接待這位貴客,早已輕車熟路。
彆看庾洛神在丈夫活著時殘妒、暴虐,可對待死者居然很心誠,跪在蒲團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後轉去後殿的靜舍休息。
時近中元,各個寺院中進香化紙的信眾都極多,不過庾洛神身份顯赫,住持早已為她辟出一間靜舍少歇,並喚來一個清秀的小沙彌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車趕了一路,筋骨正酸,進門後,便趺倚著榻背而坐,軟若無骨。
她看見那小沙彌,眼前一亮,“這是新來的麼,好個清俊模樣。”
住持含笑說是,無聲退避了出去。
僧門一關,庾洛神笑著招招手。
那個年紀不大的小沙彌事前得過住持點撥,便溫順垂首過去。
庾洛神心生喜愛,正摩挲的得趣,忽聽她留在門外的使女輕輕低呼,口中說著什麼“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悅道:“吵嚷什麼?”
門外那使女推開門扉,有些激動地稟告:
“娘子,仿佛是聖明池那邊的水中突然現出金光,狀如鳳凰展翼,在水麵上閃閃發光,大家都說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聽後一喜,她自來信神信佛,術士又曾批她的八字與水有緣,偏巧今日她來寺中,便有水中金鳳現世,可不是奇事!
她連忙撫正衣襟,出門去看個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時,已有僧人聽說此事,也趕往聖明池。
庾洛神自來偏狹多妒,祥瑞現世是何等難得之事,豈容這些下等阿物搶先,她便命令跟隨的護衛,禁止任何人靠近聖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邊,她又對身後婢女道:“你們都轉過身去,不許多看!”
眾人不敢不從,庾洛神心緒激動,一人望向池中。
這韋陀寺的聖明池是從秦淮水口引進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隻見原本清淩如鏡的水麵上,果然有一隻金光閃閃的鳳凰在隨波漾動,雙翼若飛,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細觀。
反正那池塘外圍壘著青石做的欄防,無甚危險,她便大著膽子慢慢靠近,想將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宮講給姑母聽。
不知是否真是神跡的緣故,那池水中央,忽然無故卷起幾片漣漪,形成渦流,便如鳳凰舞飛帶起的風。庾洛神看得癡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間,她隻覺腳下沙土軟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墜,竟整個人陷進浮沙之中。
侍從們耳聽半聲尖叫,忙轉過頭來,但見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嚇得魂飛魄散。
庾氏侍衛急忙搶身救主,一腳踩入那沙坑,險些連自己也沉下去。
眾人這才發覺,竟有水流不停地從這處本該乾爽的地麵湧出,直到青石壘裡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還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這難道是……神跡殺人……否則娘子怎會轉瞬之間在他們眼前消失?!
他們連救人都不知該去哪裡找。
“跳水!看看池裡有沒有?”有頭腦靈光的急忙呼喊。
幾聲倉皇的跳水聲,衝散了那隻曇花一現的金翼鳳凰,隻剩幾點破碎的鱗光,隨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後,庾洛神的屍體從聖明池的對岸被衝了上來。
寺廟碑林的黛瓦塔頂,目睹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漿,毛骨悚然。
都城南門朱雀門外,有一條護城河。此時一片片暗浪正無聲拍岸。
若有人細心觀察,可以發現水底有不明顯的漩渦凝聚而成,將天邊厚重的雲層都引得低垂。
有懂風水的老人知道,這是“回潮天”。
幽篁館。
胤奚的那雙含情媚眼斂霧深重,他學女郎的樣子,手指輕敲案沿,心中輕數:“一,二,三。”
漲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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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白趁亂掠出韋陀寺後,火速回到謝府,奔進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報!”
束夢在廊子上,看見沒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時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詫異地說:“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問:“女郎去了何處?”
謝瀾安的行蹤自不會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腳又轉身去找山伯問。
胤奚一直留意著府內動靜,出得客館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肅。他目光微動,問:“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與他答話,一股風似的去了。
胤奚卻是有所預感,心頭重跳,恍有金石震聲。這一瞬,他胸中那團憋了三年的鬱氣,卻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沉墜得更深。
他沒有片刻猶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說件事。”
麵對束夢的攔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這一個個的都是怎麼了?束夢懵懵懂懂地跟著緊張起來,“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涼的指尖。
他在這裡等,他得在第一時間向女郎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