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璉知她脾氣,無法,隻得歎息直言:“夫人大抵也聽說了,庾……那個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與庾家生了嫌隙,便讓我來問問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處?——夫人萬莫多心,隻是白問一句。”
連蕪香都覺得這話太過離奇,不可思議地望向老爺。
程素卻驀地笑出聲來。
“嫌隙?我的修兒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兒子卻舒舒服服做著長公主駙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癰痔。”
程素霍然轉過頭,纖瘦的臉龐上目光如電,“郎君,你有沒有心?”
何璉目含淚意,蕭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傷心嗎?可罪魁禍首是太後最寵愛的侄女,執掌家族的大兄又勸他隱忍,他能如何?
他與夫人也曾琴瑟和鳴,他身邊無妾室通房,自問對夫人一心一意,所以隻得一子。
繼修去後,何璉攔不住夫人瘋魔般要斷情入道,為身後計,這才納了幾個通房,可幾年過去,卻也不曾有後。
程素冷冷道:“你隻想保你自己罷了!我告訴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兩碗肉。知道為什麼嗎?我高興,我真高興!”她說著說著笑出眼淚,“她是死有餘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殺我的孫兒,害死我的兒子,她死了活該!我是無用的人,沒法親自為我兒手刃毒婦,若我知道是誰動的手,我給那人磕十八個響頭也情願!君為那個毒婦來質問我,君配為人!”
“小聲些、小聲些……”何璉鬢間銀絲星星,隨著聲息噏動,倉皇可憐。
“誰會聽見?”程素已經很久不說這麼多話了,她從地上搖搖站起,聲音愈高,含嘶帶啞,“誰要疑我,誰要抓我,悉聽尊便!”
何璉最終灰溜溜離去。
謝瀾安到去來觀的時候,程素的情緒已穩定下來。
人人都覺得她半瘋了,居然公然表達出對太後與庾家的不滿,棄夫離家,在道觀畫地為牢。
其實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著眼前的英麗女子,慘淡一笑。
“娘子頗有謝四小姐當年風采。聽說女郎如今為太後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麵上自是不會懷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豈肯放過一絲疑點,所以便讓娘子私下來找我,是嗎?”
程素手指輕撫她臂間的拂塵,仿若當年在閨閣中撫貓的動作。
一樣動作,卻已是兩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審嗎?去廷尉,還是詔獄,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謝瀾安看著這個婦人,昔日曾有一頭濃密長發的美婦人,今已枯索,將不勝簪。她的身上卻還保留著大家千金的風範。
程素猜得很準,她此來正是奉太後密令。
可來了之後做什麼,便是她的事了。
謝瀾安輕歎:“金觴浮素蟻,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輩此來不為審問,是想請程夫人幫一個人的忙。”
程素怪異地看著她,“幫忙?嗬嗬,我還能幫彆人的忙?”
謝瀾安點頭:“當然,我請夫人幫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請您幫她為子複仇。”
程素渾身一震,謝瀾安渾若無睹,平靜地說完:“庾洛神是已死,可虧欠令郎的隻是她嗎?縱養女兒跋扈成性,長成後禍害夫家的靖國公父子,應不應追究?一味粉飾太平的何興瓊,該不該怪罪?乃至漠視令郎與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嗎?”
程素震驚得久久無言。
卻是她身邊那使女,含有幾分膽色,她向敞開的窗門外一瞥,見謝娘子帶來的人正把守著門戶,蕪香扶住夫人大著膽子問:“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麼?”
“一點小事。”謝瀾安眼鋒清涼,輕輕彈指,“程夫人隻消回到何府,與何家人一起吃一頓飯就好。”
程素顫聲問:“你想做什麼?”
事疏則泄,謝瀾安在郗符麵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隻反問:“你想不想報仇?”
程素緊緊盯著這個年輕、眼睛卻又不像年輕人的女娘,“你難道不是為太後……”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話語,神色複雜,換了個問題:“你難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隻是請夫人回家吃頓飯呢,這也犯法?”謝瀾安身對著那尊老子銅塑像,笑彎了眼,眼底卻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亂說,那麼證明夫人殺害庾洛神的全盤證據,我已備齊了。”
“你……你算得這麼狠,連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也防備至此。”程素被這年輕小女神情中不關己事的無情寒出戰栗,卻又痛快一笑,“我現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讓我報仇了。”
她從沒忘過,害死修兒的除了庾洛神,還有整個庾家的縱容!
她做夢都想親手報仇!
謝瀾安波瀾不驚地頷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隻說她們是觀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陳年沉香味太濃,謝瀾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辭。程素的心仍在劇烈的激蕩之中,她看著謝瀾安轉身,忽然叫住她:
“謝娘子。”
謝瀾安轉頭。
她的眼神和剛進來時一樣,不帶居高臨下的審視,沒有彼窮我達的優越,也無憐憫同情,隻是……淡無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彆。”程素看著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說這些話。
她雖還未看到結果,但她既要實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麼來回報她,可她身無一物,隻能說些心裡的話。
“娘子如此聰明,機關算儘,縱為好意,將來隻怕也會讓身邊人懼怕而不敢親近……會很寂寞的。”
謝瀾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沒什麼好意,隻不過為我自己罷了。再說,我本就是一個人。”
虛空在天,髑髏在地,身前身後,都無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麼會寂寞?
人是拿來用的,用的過程讓對方也適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經卸下心防,與她說出這些話了嗎。
為什麼要親近?
人心無常難測,太近了,看不清。
門外,胤奚將她的話清清楚楚聽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
謝瀾安向太後回報,程夫人並無可疑之處。次日,程素時隔幾年後重新挽發,回到何府。
何家眾人聞聽二夫人回家,頗為吃驚,爭相出門觀睹。
連何璉都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夫人入房換衣,十分不適應。
惠國公卻很高興。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這個誤會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闔家團圓,過往種種都可掀過了。
至於跟隨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著沉穩安靜,應不是多事的。無非多幾張嘴的事,府上也養得起。
·
“陸荷,同壇,紀小辭,鐵妞兒,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襲的好手。”
賀寶姿在謝府堂廳與謝瀾安說,“屬下事先已向她們叮囑過留神的地方與聯絡方法,保證不會出錯。”
謝瀾安點頭。
撥雲校場的武婢少了四個,胤奚今日照樣要手持鐵盾牌,給其餘的武衛們練槍喂招。
這是祖遂有意壓他的銳氣,先讓他學會挨打,他站在觀戰台上故意激他:“四個時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彆看最厲害的四個不在,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彆摔個狗啃屎,笑話死個人嘍!”
與此同時,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圍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個個眼神狠厲,下手無情,隻當他是移動的靶心。
胤奚舉手百來斤的盾牌,眼觀四路,左搪右避,還餘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鋒,胤奚為盾,天經地義!誰愛笑——”
他話音未完,一道悶厚震耳的聲音已大叫起來,砍一刀喊一聲:“誰說我不厲害!我比不上陸荷,力氣卻比鐵妞大多了,為何不選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習!武!不讓我再受人恥笑!為何不選我池得寶!啊啊啊!”
這是身高七尺有餘,身材彪壯不輸男人的麥色圓臉女郎。
她手中一對殺豬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還沉,每吼一聲,便泄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場所有人中,隻有她在訓練時兵刃是不藏鋒的。因為這個出身屠戶的女子說了,她就使這對刀得勁兒!
一寸短一寸險,因此胤奚抵擋時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鋒破開臉皮。
把他腸子劃出來都無妨,臉不能破相!
他的臉,被七月的秋老虎曬得汗如雨下,池得寶恐怖的手勁反震在盾牌上,胤奚從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終在身後兩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絆馬索的招式下,終於仰麵摔倒。
祖遂樂了:“我說什麼來著。”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鴉羽似的墨發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肺子仿佛要炸裂開來。
周圍似乎響起幾聲女子的輕笑,他也不覺丟臉。
他躺在沙地上,勉強抬起手背蓋著眼睛,擋住刺目的陽光,想說: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選你,隻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難圓啊……
他堅持半天下來,暮色下抵著校場住舍外的牆乾嘔,正被路過的賀寶姿瞧見。
胤奚如今已對腳步聲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頭,道:“彆和女郎說。”
說實話,賀寶姿對於這個男生女相瘦不拉幾的男子能堅持到今日,已經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後,大抵他怕在女郎麵前抹不開臉吧。
她又不是長舌婦,自然不會多這個嘴。
胤奚收拾乾淨後,乘車回府。回了幽篁館,他又仔細洗沐一遍,換上乾淨衣衫。
而後他抄了妝台上的跌打膏,搖搖晃晃地往謝瀾安院中,去準時學棋。
隻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進門,腳便軟了一下,兩縷發絲無力地從額角垂下來,墨色發縷,襯得那張冶麗無瑕的臉比雪還白。
謝瀾安聞聲看過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禮,驚擾女郎了。實是今日練功……好疼。”
謝瀾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這是他習武後第一次與她嚷疼。
隻見胤奚慢慢走到案幾後自己的墊子旁,坐定,圓眸微抬一線,看著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誤女郎的時間,今日可以一邊學棋一邊塗藥嗎,女郎放心,絕不弄臟你的棋子。”
謝瀾安不由氣笑,是弄不弄臟棋的事嗎?“謝府苛待死你了?回去塗藥。”
“女郎半個時辰後還要去議事廳。”胤奚睜圓了眼,眸光泛著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費,我也不願浪費一日學棋的光景。隻要女郎不嫌膏藥的味道,讓我在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謝瀾安啼笑皆非地盯著胤奚,他對自己的行程倒記得牢。
她並非看不出這人的小心思,隻是他這副可憐相,與跟她外出時的沉穩截然不同,讓人牙根發癢的同時,又生出幾分無傷大雅的旁觀閒情。
她真是沒見過這等人。
謝瀾安若有深意地點點他:“你苦肉計學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聽不出她話意,隻管歡喜地答應。他擰開那府上秘製的跌打膏,擱在小案角落,然後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圍的青紫瘀痕,竟是觸目驚心。
謝瀾安眼皮微跳,難道不是虛張聲勢?
不過練功吃苦是家常便飯,這一點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說什麼。
二人下棋,胤奚難得在女郎麵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間隙塗抹傷口,遇到疼處,便會輕嘶一聲。
謝瀾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麵教棋,一麵聽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麼疼,總之她聽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覺出痛感了。終於,在胤奚又輕顫著“嘶”出一聲後,她抬眼:
“你是屬蛇的嗎?”
胤奚疑惑地嗯了聲,“我屬兔。”
謝瀾安目不轉睛看著他。
“……我不發出聲音了。”
胤奚保證地閉緊唇。
女郎在說他、瞪他、冷他的時候,眼神就會靈動一點。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時候,淡漠無謂,仿佛感覺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麼樣都無所謂,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廣寒宮中也要有一棵桂樹。
哪怕是用來伐的。
不會讓女郎一個人的。
他這樣想著,漫不經心將指尖剩餘的藥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順手打圈勻開。
做完這個動作,他身體驟然一僵。
抬眼,謝瀾安已將他的動作儘收眼底,正用奇異的目光打量他。
他這個動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妝,熟練至極,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他去校場後,府中的跌打膏藥流水一樣送到他屋裡,這個倒尋常,可謝瀾安之前還納悶,為何管家說,他屋裡的花露膏也用得那麼快?
她低頭凝視那顆一日比一日晶瑩鮮紅的小痣,瞬間串起了前因後果,對胤奚露出一個笑,“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