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安輕挑眉心,才疑問他那袖子筒裡怎麼藏進一幅畫的,眼前的人便轉身跑走了。
“……”謝瀾安無言一瞬,放下玉管,展開那幅未裱的畫軸。
因猝未及防,迎麵一名乘雲淩水的白衣秀麵郎撞入她的眼簾。
是之前胤奚答應鬆隱子作的肖像畫。
鬆隱子不知如何構想,竟是擬作仙人圖,將胤奚畫成了采蓮仙師的模樣,畫中人身上所著,恰是一身白縐麻的雲裳。
豐神俊秀。
謝瀾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麼憐惜地將張脫俗純澈的臉卷起來,麵無表情地想:怎麼摹形不摹神,沒把他一兜心眼子畫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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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撥雲堡,楚清鳶徘徊在一片豐密無涯的楓竹林外,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過來隨和地詢問。
楚清鳶眼神微動,收回視線,“隻是覺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覺流連。倘是犯了主家什麼忌諱,還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沒什麼忌諱,隻是這林子連著後山,平時沒什麼人煙,無甚好看的。”
楚清鳶點點頭,在這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離開了。
實際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館的地形後,便盯上了這片楓竹林,覺得其中有些門道。今日有人出麵攔阻,更使他確定了猜測。
楚清鳶嗅到了些不同尋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無非是因庾縣主之死,激發了庾氏與世家之間的矛盾。楚清鳶借著謝演這個階梯,出入於士林館中,每日少說多聽,收集了不少信息。
這件事中,誰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將“庾氏無道” 的說法推出水麵,世家得利,可隨即庾氏又大張旗鼓地敲打世家,兩方誰都沒得著好處,反而是不聲不響的謝瀾安,得到了冘從營的控製權。
就好比上一次,那場同樣震動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謝瀾安性命受到威脅,過後卻也是她,擢升了驍騎營的中領軍。
沒人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因為大多數人尚未摒棄成見,覺得謝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麼是靠著謝家,要麼是依靠她二叔在荊州的聲望影響,總之對一個女子做高官不那麼當真。
楚清鳶卻不這樣認為。
當今天子年少,皇權不振,金陵貌似隻有外戚與世家兩種勢力,他卻覺得還有一種——
便是橫空出世的謝瀾安所傾向的那條道。
因為在前兩者此消彼長的時候,謝瀾安卻隱在他們背後穩步高升。
她絕不是個簡單的人。
如今士林館中,“投庾”和“反庾”兩種對立的聲音愈演愈烈,讓楚清鳶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
他不可能永遠做謝演那個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著這個踏板再進一步,就一定要站對隊伍。
他也隻能選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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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鬆穀回駐石頭城之前,回了趟國公府。
“阿父,我以為謝含靈有二心。”
庾鬆穀對靖國公道:“她那日幫著郗府阻攔我便不說了,還攛掇姑母將我調回石頭城。原本按我們的計劃,這次定要讓世家傷筋動骨,結果她從中斡旋,僅僅傷其皮毛。她畢竟是世家女,會不會……”
庾家簷廊上的喪幡白綢已經撤了,庾奉孝精明強乾的臉上也一掃喪女的愁苦,聽了兒子的話,他轉了轉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隻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後娘娘,是個女人,這位小謝娘子才能在太極殿有立足之地,失了這個依傍,她還能張狂什麼?且不理她,隻要你守好石頭城,你我父子便立於不敗之地了。”
話雖如此說,待兒子走後,庾奉孝還是喚來親信,附耳與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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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鬆穀回守石頭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著內城動靜。
沒隔幾日,副將來回報,有些吞吞吐吐:“將軍,屬下聽說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鬆穀不耐煩地問是何事,副將道:“屬下聽說,忠勇侯府向謝五娘子提親了。”
“什麼?!”庾鬆穀猛然轉頭,陰鷙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將臉上。“謝含靈不是將她的幼妹看得寶貝一般,不肯鬆口讓她早嫁的嗎?”
副將囁嚅著,這世家女郎的閨中事,他何從曉得。庾鬆穀不由焦躁起來,此事雖無關大局,但他一直視謝瑤池為自己囊中之物,豈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喪,按大功之禮,他最短要服衰九個月,才能議婚娶。
九個月,足以讓如花似玉已至嫁齡的謝瑤池,隨時嫁作他人婦。
庾鬆穀越想越不能空等,尋了個日子,將謝知秋約了出來。
謝知秋是謝五娘的親父,自從他被謝瀾安趕出烏衣巷祖宅後,整日被夫人數落無能,日子也不好過。
隻要他恨謝瀾安,庾鬆穀便有收買他的籌碼。酒樓的雅間中,他特意卸下鎧甲,換了身寶藍色織錦襴衫,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滿杯中酒。
“聽說令嬡五娘近日在議親,小侄對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曉的,就連太後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賜婚,卻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謝知秋知道他的來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應當。但將軍也當聽說過我家的事,五娘的終身,如今全由我那個能耐的侄女一人說了算,我縱為五娘的父親,說句不怕讓將軍笑話的話,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鬆穀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無妹妹的婚事要一個當堂姐插手的道理。
“現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處,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尋個身體小恙之類的借口,難道五娘子會不來探病嗎?隻要將五娘子留在身邊,她的終身大事,還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謝知秋眼神微動,故作沉吟,“隻是將軍如今在喪期……”
庾鬆穀道:“不急著成親,可以先定親。隻要咱們兩家結成親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嶽丈大人。那謝含靈不過我姑母身邊的一條狗,還不是聽我庾家擺布,到那時,待小婿與姑母進言幾句,保證讓嶽丈大人重掌謝氏,大大地出一口惡氣,如何?”
謝知秋等的便是這句話,舉杯笑飲美酒,耐人尋味地笑道:“將軍如此誠心,下次我便誆出五娘來,讓她與將軍當麵說話,親自為將軍把盞奉酒,諒她不敢不從我這個父親,如此可好?”
庾鬆穀聞言,便知謝知秋是個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現出那個嬌意無限的小娘子被他攬在懷中,千羞百媚的場景,隻覺下腹躁熱,誌得意滿。
待到席散,賓主儘歡,隻剩杯盤狼藉。
謝知秋在窗邊,看著庾鬆穀在牌坊下騎馬得得而去,眼裡全是晦氣,那裡還有笑意。
包廂的門再次推開。
一名頎姿玉貌的女郎搖著折扇進來,長眉凜凜,不怒而威,正是謝瀾安。
“含靈,我都照你的意思說了。”謝知秋見了侄女,馬上說道,竟有些拘謹的模樣。
“那個……你之前說秋娘的脈象是男胎,當真麼?她一切都好嗎?叔都聽你的了,你看,是否讓叔見一見秋娘?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咱們畢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嚴,身邊沒有鶯鶯燕燕,人過中年隻得一子,他是做夢都想再得一個兒子。
當初謝瀾安不知如何發現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將剛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來,謝知秋暗中查詢許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沒想到謝瀾安忽然主動找他,說起這事,他如何能不對自己的骨肉上心?
謝瀾安正是深知叔的弱點,才拿捏他設下今日之局。
她說:“隻要叔下次再將庾鬆穀約出來,按我說的做,我便答應叔。”
謝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證?”
謝瀾安見他神態振奮,忽地笑了聲。壁聯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盤上燃著清幽的線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縷漫淡的霧氣。
一個親哥哥,在胞妹屍骨未寒的時候急於女色。
一個親生父親,一心隻顧未出世的兒子,卻對乖巧懂事的女兒不聞不問。
人心之醜惡,哪怕過去百年,也從不讓人失望。
可隻要看透了,用起來便會很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