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戰爭勝利了,來之不易的勝利。
周元並沒有覺得興奮,即使陽光刺破了黑暗,照亮了這片相對蠻荒的土地,他依舊沒有覺得興奮。
如果這裡風景優美,如果這裡遊人如織,他坐在一個露天的茶樓上,俯瞰著繁華的街道,曬著秋日的太陽,那一定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惜,這裡的此時此刻,隻有鮮血、屍體、殘破的大地、倒塌的石牆,以及哭泣著的人們,恐懼著的靈魂。
周元不想把這個當做功績。
他的功績在後頭。
如果這裡因此獲得和平,因此走向美好,那才是功績。
當陽光照耀下來,當所有的怒火焚燒殆儘,當身體的血液逐漸冷卻,人的本性重新回到靈魂…人們沉默了。
東番島的百姓民兵,各個原住民族的勇士,他們站在街道上,或者癱坐在路邊,眼中沒有了之前的瘋狂,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
血仇得報,留下的是滿地的瘡痍,他們的靈魂也隨之找不到皈依之處。
呆呆地站在原地,互相張望著四周,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做什麼,該去哪裡。
章飛大步走來,抱拳半跪而下,大聲道“啟稟主公,赤嵌城剩餘一千多荷蘭人,全部殺絕。”
“總督保羅·杜拉弟斯及其一眾高官,有六人存活,目前已被控製。”
“城內有大量的百姓傷亡,但並未出現劫掠財富、奸淫婦女等情況。”
周元點了點頭,他拍了拍章飛的肩膀,道“這一戰,兄弟們都辛苦了。”
章飛嘿嘿一笑,撓了撓頭。
氣氛莫名變得尷尬起來,當然,用“沉重”或許會更合適。
章飛道“主公,這裡的人沒了主心骨啊,不知道該去哪裡,不知道該做什麼,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生活。”
“我們是不是該宣布一些什麼,比如大晉朝廷的權威之類的。”
周元笑了笑,道“行啊章飛,如今你除了行動方麵的事之外,還漸漸懂政治了。”
章飛連忙道“在主公麵前,屬下不敢說懂。”
周元看向四周,看著這些迷惘的人們,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戰爭剝奪了他們的精神和靈魂,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幫他們找回來。”
說完話,他轉身走進了一間屋子。
順著樓梯,來到樓頂天台,俯瞰著這殘破的街道。
他大聲道“集合!所有人集合!”
在內力的加持下,聲音傳遍了整個赤嵌城。
在各處發呆的戰士們,聽到周元的呼喚,自動便朝這邊走來。
不是他們太聽話,而是他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看著下方已經聚集在一起的戰士們,周元沉聲道“首先,我要為你們高興。”
“因為你們依靠著自己的英勇戰鬥,戰勝了不可一世的荷蘭人,趕走了入侵東番島的外虜,找回了這裡的尊嚴。”
“三十七年的血仇,數之不儘的冤案慘案,以及被壓迫的種種,在此刻終於宣告結束。”
眾人麵麵相覷,歡呼聲寥寥無幾,更多的還是迷茫和低落。
周元繼續道“其次,我也為你們難過。”
“你們雖然報了仇,但逝去的親朋好友已經回不來了,你們雖然打敗了荷蘭人,但三十七年的壓迫,這裡已經是一貧如洗,已經是滿地瘡痍。”
“所有的罪惡並沒有隨著敵人的消滅而消失,這裡依舊不算美好,這裡依舊充滿了痛苦。”
“所以你們迷茫,你們甚至不知道將來又該怎麼辦。”
無數的戰士,低下了頭顱。
周元的一番話,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裡了。
“再次,我要鼓勵你們。”
他看著下方眾人,大聲道“因為你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你們要從戰爭之中清醒過來,你們要收拾這片破碎的大地,要把荒蕪的土地重新耕種,要把持續焚燒的山火撲滅,要把倒塌的房屋重新修建。”
“你們能打仗,也能勞動,前者是一時的英勇,後者是永恒的英勇。”
“重建這裡!讓這裡變得更美好!這才是你們將來要做的事!”
迷惘的眼睛裡,漸漸有了光芒。
在太陽的照耀下,近處的戰士,遠處的百姓,漸漸有了生機。
周元大吼道“最後!我要幫助你們!”
“東番島是大晉的土地,你們是大晉的子民,如今你們困難,作為大晉的王爺,我當然要代表朝廷幫助你們。”
“回到對岸之後,我會派遣官員過來,建立行省布政司,建立府衙,建立各類行政機構。”
“我們要派遣最專業的人員,給你們帶來糧食,幫助你們度過這一段艱苦的是掛鉤。”
“我們要帶來最優質的種子,最有效果的耕種方法,幫助你們來年春耕,實現秋季大豐收。”
“我們要普及律法,要讓善良的人得到保護,邪惡的人得到懲戒,維護治安,維護和平。”
“我們要把這裡劃分為各個板塊,建立各版塊中心城市,修築官道,促進貿易,促進生產。”
“我們要在這裡開辦學堂,教人讀書認字,讓這裡告彆愚昧,告彆貧窮。”
說到這裡,周元看著已經激動的眾人,大聲道“我們要讓這裡變得富裕!繁榮!人人有吃喝!人人有衣穿!”
“幼有所養!老有所依!”
“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
此話一出,太陽正好到了天空的正中間,無數道光芒灑了下來,天地都變得明亮了起來。
一個個百姓,泣不成聲,忍不住跪了下去。
長風吹過,似乎要吹去一切傷痛。
周元道“從今天開始,這裡不叫東番島了。”
“這裡應該有一個新的名字,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今後,這裡叫…台灣。”
“大晉的,台灣行省。”
無數人感慨萬千,而此時此刻,卻有哭喊聲響起。
一個年輕人跑了過來,哭喊著“神父!神父死了!”
“你們殺了神父!上帝不會饒過你們的!”
蔡胡生回頭看去,才發現竟然是自己的小兒子蔡小帥。
一時間他慌忙迎了上去,大怒道“小畜生,你在胡說些什麼,還不給老子閉嘴。”
蔡小帥像是瘋了,一把推開了蔡胡生,在地上又哭又鬨,又是傻笑,崩潰地不停大喊“神父死了!神父死了!”
“上帝不會放過你們的!上帝會降下神罰,把你們都殺了!都殺了!”
他這一喊,四周幸存的百姓之中,竟然也有人跑了出來,喊著同樣的話,也像是瘋了。
慢慢的,人越來越多,竟然有數百人都站了出來,大喊著“神父”、“上帝”之類的話,頌唱著《聖經》的內容。
章飛一把拔出了劍,獰笑道“這群畜生,被洗了幾十年腦,祖宗都不認了。”
“老子這就帶人去把他們殺乾淨,看看他們的上帝能不能救他們狗命!”
周元擺了擺手,道“讓他們鬨吧。”
章飛道“主公,這群無可救藥的新教徒,殺了反倒痛快一些,若是不動他們,反而顯得我們軟弱了。”
周元笑了起來,輕聲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痛快?但凡是個正常人,誰不知道痛快?”
“百姓圖快,希望惡人受到懲罰,希望好人得到尊重,喜歡懲惡揚善,喜歡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但民族不一樣,民族圖利。”
“一切隻為了生存,為了繁榮,為了長久的利益,軟弱與強勢,都不過是爭取利益的手段罷了。”
“很多人總是揪著軟弱與強勢在那獨自憤慨,這顯然是沒有分清個人意誌和民族意誌的區彆與統一。”
章飛道“留著這些人,有什麼好處?”
周元笑道“殺了他們,人們會記得神父。留著他們,人們看到他們那瘋瘋癲癲的可憐模樣,就會憎惡神父,最終慢慢忘記神父,如果將來有神父再來,他們隻會把神父砍死。”
“痛快殺了他們,自然是爽了。”
“但章飛啊,身上扛著責任,就不能隻圖爽了。”
章飛抱拳道“屬下受教。”
周元走下了台階,看到了人群之中的魁石怒海。
他走了過去,拍了拍魁石的肩膀,淡淡道“其實野蠻並不值得驕傲,值得驕傲的,是敢於反抗壓迫的勇氣,敢於打破不公的決心。”
“而反抗壓迫、打破不公,本質上是為了和平,為了繁榮,為了過得很好。”
“這裡即將成立行省布政司,原住民方麵不好融合,你們賽德克族要做一個表率。”
“魁石啊,目光長遠一點。”
“打獵,隻能讓你們活著,並不能讓你們繁榮。”
魁石怒海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個偉岸的背影。
那道背影走到了人群之中,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聲音“什麼是信仰?什麼是神父?什麼…又是什麼?世間的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諸位不需要去分辨,諸位隻需要看清自己的生活——讓你們活得更好的,就一定是對的。”
“這就是真理。”
“我們不怕講真理…但如果有人連真理都不認,那…我們也不怕講刀槍劍戟。”
“滄海橫流,時間會證明一切。”贏了,戰爭勝利了,來之不易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