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正是趙煦希望看到的。
就像他在現代玩的一個叫狼人殺的桌遊遊戲一般。
什麼人反水最可怕?
當然是場上公認的明好人反水的時候!
趙煦抬起頭,看向太皇太後,輕輕搖頭:“稟告太母,孫臣這次來,除了看望太母外……就是有個事情,想告知太母……”
“嗯?”
趙煦從身上,摸出來一張皺巴巴的小報,遞給太皇太後:“太母請看,這是日前小報上刊載的有關葉康直為李憲捧袍服的故事!”
“怎麼了?!”太皇太後自然是早看過了。
因為她是汴京新報的忠實讀者,期期必看。
沒辦法,小報上刊載的很多東西,對於深居深宮的婦人來說,太有吸引力了。
無論是其上報道的汴京遊玩妙處,還是其上繪聲繪色的描繪的汴京吃食的美味,都讓她欲罷不能。
而汴京新報上連載的《三國演義》,更是讓她一直在追讀。
然而,最近幾天,汴京新報上持續密集報道的葉康直如何如何諂事李憲,又如何如何奴事李憲,同時高度讚美士大夫正人君子,如何如何不畏權貴,堅決與大宋不良風氣做鬥爭的故事,讓她對汴京新報的愛,減少了幾分。
對那個叫胡飛盤的家夥,也是忍不住有了幾分惡感。
“太母……”趙煦做出一副猶豫的神色,好似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後,道:“孫臣聽石得一說,這上麵的這個故事,似乎並非葉康直與李憲……”
“而是從金部員外郎穆衍以及禮部員外郎孫路這兩位大臣在坊間流傳的故事裁減過來的……”
“是小報裁減、拚湊出來的故事!”
太皇太後聽著,頓時眼睛了亮起來了:“果然?”
“嗯!”趙煦拍拍手,跟著他來慶壽宮的馮景當即將一本在坊間流傳的手抄小冊子呈遞上來。
“孫臣不放心,就命石得一去查證……”
“然後查知了,有關穆衍與孫路當年在熙河路‘諂事’、‘奴事’李憲的故事,最初就出自於這一本書!”
太皇太後接過來,然後就看到了書的封皮赫然寫著《邵氏見聞錄》。
“此乃?”
“孫臣聽說,這是名士邵雍之子邵伯溫所寫的私人筆記,其上錄有國朝大臣及名士私下言行事……”趙煦答道。
“太母請教過翻至第八十五頁……”
太皇太後聞言,翻到第八十五頁。
這一頁的標題是:彭孫諂李憲。
然後上麵繪聲繪色的描寫著一個個國朝大臣,昔日如何如何,獻媚內臣的。
有大臣俞充,為了獻媚王中正,於是竟令其妻子執板而歌,甚至給王中正敬酒,用詞曖昧,氣氛拉滿。
寫的仿佛身臨其境,若再增添些文字,怕不是一篇劉備文就要出爐了。
也有寫彭孫當年,如何諂事李憲。
不僅僅給李憲拖鞋,還捧著李憲的腳,拍馬說什麼‘太尉足何其香也!’。
就連李憲都被其惡心了。
於是道:奴諂我不太甚乎?
你也太不要臉了吧!
而這些小段子裡,藏著不過幾句話的孫路、穆衍給李憲捧袍帶的記載。
太皇太後根本不關心其他東西。
她的眼睛,隻死死盯著那幾句話,良久,歎道:“如此說來,所謂‘葉康直諂事李憲’,乃是虛妄!”
“真正諂事、奴事李憲的,乃是那孫路、穆衍了?”
趙煦搖搖頭,道:“太母,孫臣查過了……”
“那穆、孫兩大臣,皆乃國朝有數的正人君子,平素光明磊落,與之相近者皆言:此明鏡也!”
“所以?”太皇太後看向趙煦。
趙煦點點頭,道:“誠如太母所想!”
“這一次,曾舍人恐怕是在捕風捉影!”
“用著道聽途說的事情,指斥國家大臣,非議太母的除授。”
太皇太後聽著,臉色瞬間紅潤起來。
“若如此!”她快意的道:“老身幾為之所欺也!”
語氣是既亢奮,又憤怒。
過去這幾天,慶壽宮可憋壞了。
輿論壓力大到她都一度動搖了,還是她身邊的粱惟簡、梁從政等內臣極力勸說,這才穩了下來,沒有退讓。
至於粱惟簡們為什麼要勸說?
這自然是趙煦做的好事。
上官均那篇文章一刊載,大內的內臣,馬上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因為,上官均的文章,掃射了所有內臣,還喊出了‘內臣皆曰可殺’的口號。
上官均踩李憲,這些家夥可能樂見其成。
但掃射所有內臣,還對內臣們喊打喊殺,那內臣們就容不得他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內臣們可絕不希望,外廷借著這個契機,繼續打壓他們,限製他們。
於是,所有人都團結起來。
就連諸位皇太妃身邊服侍的內臣,都開始被動員起來。
而內臣都是揣摩人心的高手,各種話術也都是運用的爐火純青。
於是,太皇太後身邊,日夜都有人在遊說。
就連宮中的太妃們,也開始出來,找太皇太後,勸說她堅定起來。
本來慶壽宮就對外廷不爽。
如今得到了這麼多支持,自然是有心要與外廷掰一掰手腕,以確立權威。
隻是,外廷的風向不是很對勁。
有著慈聖光獻的前車之鑒在,太皇太後是猶豫不決,又心有不甘。
如今,趙煦送上的這個大禮包,讓她無比快意,可謂是瞌睡來了就碰到枕頭。
她當即道:“官家,這邵伯溫今何在?”
“卻是在洛陽寓居!”
“粱惟簡!”太皇太後扭頭看向身邊的粱惟簡。
粱惟簡立刻拜道:“臣在,請娘娘吩咐!”
“汝立刻帶一隊人,去洛陽,將那邵伯溫給老身押來汴京,讓開封府給老身好好審一審他構陷國家大臣,汙蔑朝廷要員的事情!”
趙煦連忙攔住她:“太母不可!”
“孫臣曾在皇考禦前,對天盟誓,除謀逆文字外,不可不再因言加罪於人!”
這既是因為,這所謂的‘邵氏見聞錄’,乃是趙煦命人偽造的。
真把邵伯溫抓起來,一旦開審就很容易露餡(邵伯溫是有後台的,很多人都會幫他發聲,包括文彥博、馮京、範純仁、呂大防……)。
趙煦的目的,也隻是把邵伯溫搞臭。
他有沒有寫這些段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宮和朝臣都認為他寫了這些段子。
於是,瞬間就可以將整本《邵氏見聞錄》上的其他所有段子,進行證偽。
而在同時,趙煦還可以通過這個事情,立一個‘不因言加罪’的牌坊。
真正的將他當日的三誓的信譽建立起來。
拿著邵伯溫這個邵雍之子當筏子,重演原木立信的故事。
有了這個事情,將來,汴京新報上刊載一些對如今來說大逆不道的文章,也就順理成章了。
至於卷入這個事情的汴京新報該怎麼善後?
趙煦也早有了主意——既連邵伯溫都可以不治罪,那麼,汴京新報當然也不能治罪。
當然,趙煦早就指示童貫,準備了一個‘臨時工’當替罪羊。
到時候,讓汴京新報刊載一篇道歉辟謠文章。
順便把所有的鍋,都甩給那個臨時工——都是他的問題!我們現在已經開除他,並永不錄用!再保證以後一定加強審稿,杜絕傳謠雲雲。
同時,汴京新報再連續七天,連載《三國演義》的章節。
這樣大概率就可以把事情糊弄過去。
而普羅大眾的記憶,都是很短暫的。
熱點一過,時間一久,大家就會忘記汴京新報在這場風波中的表演。
太皇太後聽著,有些不太開心了:“若是這樣的話,也太便宜他了吧?”
邵伯溫是誰?她不知道,也不關心。
她隻知道,就是這個家夥寫的段子,讓她丟了臉——一日之中,兩位中書舍人繳還詞頭!
國朝曆史上,就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太過分了!
簡直沒將她這個太皇太後放在眼中!
而這幾日輿論和外界的評價,更是讓她很不爽。
也讓她聯想到了自去年以來的種種。
對外廷的士大夫清流的態度,開始悄然反轉。
從原先的欣賞,變成了如今的嫌惡。
而且,她還有底氣!
爾等,最先不讓老身懲處王珪。
好,老身依了!
但王珪卻被汴京人罵死了!
而且王珪死後,其子王仲修在守孝期間,竟與妓女私通!
大宋士大夫斯文掃地!
還不如讓老身一開始,就將王珪論罪、剝麻呢!
其後,爾等又不肯讓高公紀、向宗回去熙河為官。
說話也是和今次一般難聽。
高公紀、向宗回,人都還在汴京呢,就說他們肯定會禍國殃民,必然敗壞大局。
結果呢?
高公紀、向宗回這次打的西賊,連熙河的門戶都踏不進,斬首多達數千,降俘近萬。
更生擒了青宜結鬼章,逼得吐蕃人來臣服。
真真是讓她揚眉吐氣!
如今,又出了這個事情。
還是相同的配方,相同的措辭。
而結果再次證明——外廷的清流錯了!
她才是對的!
有了底氣,說話的聲音都高了幾分!
“官家雖在先帝麵前立誓,除謀逆文字,從此不因言加罪士人!”
“老身自不敢讓官家失信於先帝、天下!”
“但這邵伯溫,卻不可輕饒!”
“至少也該遣使責問!”
“太母說的是……”趙煦點頭:“就派人去訓斥一番,命其閉門思過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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