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九章 立規矩(2)(2 / 2)

“自古以來,多少功業,便因亂而亡!”

“大宋祖宗創業,鑒古今得失,定君臣條貫,各守其職,各司其事,於是掩有今日!”

“朕紹烈聖之弘休,承祖宗之基業,即位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常恐因朕之不德,以羞皇考之聖德……”

這話一出,不止是蘇轍、曾肇了。

張方平和蘇頌也都跪下來,口稱有罪,乞請降罪。

沒辦法。

趙煦的話,政治上太正確了。

趙煦擺擺手,讓馮景下去,扶起張方平與蘇頌。

這才接著道:“朕在宮中,常問左右宮外之事,也常常聆聽士大夫之議論……”

“可最近數月以來,朕常常聽到,有人言,宮外某位大臣,大發厥詞,說什麼‘兩府大臣,應該多多往來……’,還講什麼‘諫院與禦史,理當同氣連聲’雲雲……”

“尤其是朕當眾宣布昔在皇考禦前,所立三誓後,士大夫大臣中,類似的議論就越來越多了。”

蘇轍、曾肇,聽著瑟瑟發抖。

因為他們都參與過類似的討論。

這也是大宋士大夫們的特點。

一掐脖子就翻白眼,稍微放鬆就得意忘形。

當年,烏台詩案前,蘇軾這大胡子,甚至敢直接在給趙煦的父皇謝恩表上寫: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這要換了弘曆,就這一句話,蘇軾全家現在應該已經和趙煦差不多大了。

而這,隻是蘇軾當年陰陽怪氣的嘲諷朝廷的文字裡,程度最輕的話。

烏台詩案後,這些家夥總算老實了些,不敢再隨便議論、陰陽怪氣了。

而如今,隨著趙煦放寬言論。

思想文化界,固然得到了發展空間和發育時間。

但,各類小醜,也隨之開始翩翩起舞了,各種妖魔鬼怪,也都跳了出來。

舊黨的人,開始公開討論,恢複仁廟明道之製,允許兩府大臣往來,甚至允許宰相兼任東府樞密使。

同時,這些家夥還盯上了台諫。

再次想要將禦史和諫官合一。

讓禦史諫官,歸到一個係統,這樣禦史既能風聞奏事、彈劾大臣,也可以乾預國家政策,朝廷法令。

他們這是要乾嘛?

跑步進入大明王朝?

新黨的人,也沒有閒著,也不給趙煦省心。

這才多久?

坊間就已經出現了對新學的‘以道觀分,無為為君,無為為君則有為為臣矣!而君臣之義,便在此中!’思想的公開討論。

陸佃公開在太學中,與太學生們大談特談的所謂‘有體有用之學’。

至於什麼叫‘有體有用之學’,自然是特指以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字說等著作為核心的荊公新學。

當然,他陸佃陸師農,作為王安石‘最愛的’學生,早已掌握了新學核心技能——摻私貨。

所以,陸佃毫不猶豫的將他自己的個人著作《說文》,列入其中,作為《字說》的參考書目。

也就是他還有點良心,知道要討好一下趙煦,於是把趙煦命張方平編修的《元祐字典》也列在書目裡。

而致命一擊,則來自於十二月初入朝述職,順便參加元祐二年正旦大朝的河北路轉運使呂升卿,帶回京的呂惠卿在‘河東潛心新學’,‘發三代先王之真意’,所撰寫的一部書稿。

這部書稿的名字叫《縣法》。

這個縣,自然不是郡縣的縣。

而是縣官的縣——漢家天子,自稱縣官。

所以,其實這部書稿真正的名字應該叫《國法》。

全書分四卷,彆立九門,述呂惠卿仕宦多年的經驗,以及在處置政務過程中的思考、見解。

實用性非常強,堪稱是新黨官員入仕必讀之書。

便是舊黨的年輕人,其實讀一讀的話,對將來仕途也有很大幫助。

隻要學到呂惠卿手腕,起碼不至於被胥吏欺瞞、逼迫。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呂惠卿所做的序言。

在序言中,呂惠卿為輿論指責其的‘嗜殺’、‘濫殺’辯解。

他怎麼辯解的?

拿著三代先王和周公孔子孟子的名義給自己辯護。

呂惠卿是這麼說的——蓋仁者之於殺,則慘惻而矜之,以其愛之也;不仁者之於殺也,則憤怒而快之,以其惡之也!真人者,非有愛惡者也,則其於殺,豈不綽乎哉!此則見其所體也!雖然,古之聖人之於殺,未嘗不矜者,與人同之也!

什麼意思呢?

意思就是所謂慘惻憤怒之念,是因為思想境界還不夠,對聖人的理解還不夠透徹。

若是真正理解了聖人思想的人——比如說他呂惠卿。

那就不會拘泥糾結於個人個體的私情,而是會站到一個更高的角度,從天下、天道、天理上看待人間的種種。

於是,就會順天道而行國法。

而什麼是新黨理解的天道?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而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就像王雱說的一樣——天地之於萬物,聖人之於百姓,應其適然,而不係累於當時,不留情於既往,故比橐籥之無窮也。

於是,呂惠卿的這部著作一經版印出版,立刻引發輿論震動,朝野側目。

無數抨擊、讚美、詆毀乃至於謾罵、歌頌如潮水一般湧來。

十二月的汴京輿論場,因為呂惠卿的這篇序言而震動。

所有人都開始各自站隊,互不相讓。

趙煦頭都大了!

這也是他要指示童貫,拱火此番曾肇、蘇轍繳還詞頭的事情的原因之一。

此乃現代新聞學的奧妙。

用一個事情,來掩蓋另一個事情。

吸引輿論關注,轉移焦點。

果然!

效果很好!

新舊兩黨的注意力,一下子從呂惠卿身上轉移開了。

大家開始關注起曾肇、蘇轍的事情。

葉康直與李憲的名字,開始登上汴京熱搜。

如今,當葉康直一案反轉。

更大的流量,洶湧而來。

再也沒有人去關注呂惠卿到底說了什麼了。

一場很可能引發新舊兩黨大爭辯的風波,就這樣慢慢消散。

故此,這次的事情,之所以鬨到這個地步。

其實,是趙煦故意為之的結果。

在這個過程中,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但蘇轍、曾肇怎麼知道?

他們聽著趙煦的指責,隻能是趴在原地,也隻能是頓首謝罪,口稱‘臣等有罪,乞陛下降罰’。

趙煦聽著,清了清嗓子,然後接過旁邊的馮景端來的蜜水,潤潤喉嚨,然後才接著道:“祖宗的法度國家的條貫,朕一向敬重。”

自從在慶寧宮醒來後,趙煦就一向如此。

嘴裡三句話離不開祖宗法度、國家條貫。

但實際上卻是打著左燈,瘋狂向右轉。

這一點,張方平、蘇頌都是看的仔細的。

但曾肇、蘇轍,卻被一直被迷惑。

故此,張方平和蘇頌都知道戲肉來,於是豎起耳朵,做出一副認真嚴肅的樣子。

而曾肇、蘇轍卻還是老樣子,趴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此番風波,兩位舍人,因信他人之語,以至國家大臣無故受汙,更損太母慈聖之名。”

“兩位舍人,固是有罪……”

“但朕,也是難辭其咎!”

張方平、蘇頌連忙再拜:“陛下……”

曾肇和蘇轍則頓首泣道:“此皆臣等之罪也,與陛下何乾?”

趙煦搖頭,道:“孔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朕既未曾立法,也未曾戒下,自是有責!”

“自也當至太母之前請罪……”

蘇轍、曾肇再拜而泣:“陛下……”

而張方平心中,卻想起了一個事情。

如今,汴京新報上連載的《三國演義》故事中——因士卒踩踏麥苗,於是魏武割發代罰。

這不就是,魏武之事的翻版?

於是,張方平暗道:“難怪有人言:當今聖上,頗類漢唐明主了……”

這種手腕,趙官家們是沒有的。

隻有姓劉的那幾位和姓李的太宗曾經掌握,並將之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張方平內心,頓時五味雜陳,說不出來悲喜。

理智告訴他,一個這樣的君主是有益的。

但屁股卻讓他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好在,他已經致仕退休了。

不必麵對一個在衝年就已經如此老成熟練,還在不斷成長的君主。

這也是張方平、文彥博這樣的老狐狸,並不擔心趙煦成年親政後,會讓新黨獨大,乃至於重走元豐老路的原因——新黨和新學的主張與追求,是任何專斷型君王都不會接受的。

他們想要皇帝垂拱而治!

他們想將皇權,關進製度的籠子!

當先帝察覺到這一點後,就疏遠了王安石,於是王安石隻能辭相。

先帝尚且如此,當今的權力欲和手腕隻比先帝更大更強。

豈會容忍新黨胡來?

必是要倚重他們這些正人君子,支持天子獨斷的賢士大夫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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