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大門敞開著,身著朱紅大袖圓領襴袍的年輕人麵北而跪,後背繃緊,正是刑部侍郎楚如謹。他板臉垂眸默不作聲,裹著素色大氅挺背而立的中年婦人似乎等得不耐煩,猛然轉身後順勢給了楚如謹一耳光,因用力過猛,打得楚如謹身軀一晃,蹲坐在地。兩側的奴仆聞聲愕然,紛紛跪倒,大氣也不敢出。
一個嬤嬤趕緊上前扶住中年婦人,輕撫她後背,低聲勸慰她消氣:“殿下,何必如此?公子已是弱冠之年,遭這般叱罵,傳出去彆人該怎麼……”
中年婦人容顏姣好,慈眉善目,便是怒容也不叫人害怕。她頭戴北珠冠,冠綴博鬢左右各兩扇,上衣為飛蝶繁花對襟大袖衫,下穿四季花枝百迭裙,大氅乃月白色百蝠暗紋,邊緣鑲了一圈白貂毛,整個人顯得素雅,但也不失莊重。
她正是先帝宣武帝薑勝雄的長女,當今陛下薑長洹的長姐,平邑長公主薑婉儀。薑長洹尚未即位時,她已經嫁給時任禁軍統領的楚平丞為妻,後來養育了楚慎之、楚如謹兄弟倆。
薑婉儀脾性跟薑長洹一樣,軟懦喜靜,教導兒子從來都是輕聲細語,這番動怒從來未有。偏偏楚如謹挨了打,還一臉不服氣的姿態,叫她發了火也無可奈何。
“長公主府沒得吃,還是大將軍府缺了你的口糧?要你楚家二公子跑去賢王府討一碗飯?你知不知道彆人怎麼傳言的?”
“傳言?賢王也是我的舅父,外甥去舅父家用了頓晚飯,能有什麼傳言?”
“你——你這混賬!”
“母親這是信不過舅父的為人?還是信不過我?”
“楚如謹!”
“母親明知舅父從未有不臣之心,為何不許我與他親近?旁人妄加揣測已是如刀如霜,讓舅父煩惱不已,母親身為長姐也這邊顧忌,豈不叫骨血親情難堪?”
薑婉儀被堵得一時無話,半晌後抬目看向門外飄落不停的大雪,無視額前被冷風吹亂的碎發,輕歎了一聲,眼底彌漫上一層霧氣。
悄悄拭去眼角淚痕,薑婉儀緩慢轉過身:“你長大了,可在母親心裡,你還是個孩子……這麼多年,若說沒有骨血親情,何來今日的薑國?”
老嬤嬤聞言不禁動容,看向神情依然執拗的楚如謹,揮手示意奴仆們將他扶起來。楚如謹咬了咬牙還想說什麼,老嬤嬤急忙皺眉,略略側臉示意,意思是叫他彆再惹長公主傷懷,趕快離開才是正經。
楚如謹抖動胳膊甩開左右奴仆,慢騰騰地抬手向薑婉儀行禮,滿臉皆是不服輸:“……孩兒告退,母親早點兒歇息。”
等他離去,薑婉儀才扶著老嬤嬤胳膊,帶著幾分焦慮道:“蓮若,我方才打得重了麼?”
蓮若嬤嬤苦笑著拍拍她的手:“可不是,奴婢瞧著公子臉頰都腫了,還好三小姐就在家裡,不然大半夜的去找大夫,也不知道又要傳出什麼謠言。”
“誰叫他處處愛爭個出頭?燕軍隨時要打過來,已經夠叫人憂心,他還怕打不過來似的,隻想著建功立業……這一家子,怎麼都逃不開上戰場的命?”
蓮若嬤嬤扶著薑婉儀坐下,揮退一乾奴仆,等他們順手掩上房門,急忙去角落茶爐裡倒了熱水給薑婉儀。
薑婉儀端著茶杯,發呆少時,目光落在虛無之中。
蓮若歎氣,推推茶杯,示意她快飲下熱茶:“彆再多想了,殿下。還能如何呢?那個瘋子,惦念這麼多年……早晚還是要對咱們薑國發難的。”
“一晃眼,都十二年了……采薇和惜夜姐弟倆……她若泉下有知,也不曉得作何感想?”
“還能怎麼想,多半是恨呐……”
蓮若話音剛落,薑婉儀臉頰上已有兩行清淚滑落。少時,她哽咽一聲,端著茶杯的右手顫動。蓮若眼疾手快接過去,薑婉儀便雙手捧麵,失聲哭了出來。
庭院裡,未走遠的奴仆聽聞哭泣紛紛回頭來看,不免跟著傷懷。夜幕低沉,風雪撲麵,令人深覺刺骨之冷的,不僅是這漫長的冬夜,更是那不知何日到達的燕軍鐵騎馬蹄聲。
這場大雪席卷了薑國半壁江山。晉州和肅州在南,雖無降雪,但狂風從曠野飛掠而來,如野獸嗥叫,無端地增添幾分淒冷。寒鴉嘎嘎亂鳴,禿鷲盤旋呼嘯,被燒毀的荒草殘根和撕裂的戰旗被馬蹄踐踏混入血痕遍布的泥塵中,到處可見折刀斷劍、裂盾碎石。
一路到城牆處,明眼可見的殘破缺口,城磚灰漿帶著炮火燒過的焦痕,城樓坍塌,角台殘破,那厚重的木製城門自不必說,早已被鐵火炮炸出大洞,此刻化作幾片碎板散落在城門口,而城門外的吊橋斷在陷坑裡,陷坑裡早已被箭矢碎石、斷裂的雲梯、殘損的炮架填滿。城牆下護城河水渾濁泛紅,腥臭無比。
數十匹青驄馬馳騁而來,馬背上的人輕裝打扮,然威勢凜凜,掃掠如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