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酒疏回到房間的時候,小貓早已經不在了。
酒疏看了看空蕩的窗子,又瞥了眼表情有些彆扭的蠱銀,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將食物放到了一邊。
他坐在椅子上,看到房間裡的蠱銀雖然沒有跟著湊過來,目光卻若有若無地盯著他看,透著小心翼翼的意味。
“要吃點嗎?”
酒疏眉眼彎彎夾起一塊雞肉,看向蠱銀。
由於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所以酒疏隻是簡單地將一些速食食物放到微波爐裡熱了一下。
散發著熱氣的食物油光滋滋的,看著很有食欲。
跟封琪送食物時候難掩嫌棄的表情不一樣,酒疏的表情柔和。
是蠱銀過去十八年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柔。
畢竟,沒人會對一個怪物露出真心實意的溫柔。
也隻有在蠱蟲的作用下,他才能得到如此純粹的善意。
“嗯。”蠱銀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過去的這段時間,蠱銀常常會偷聽到那些信徒們對酒疏的迷戀言辭,說神父有著讓人迷戀的眼睛。
隻要看著他微微彎起的眼睛,沒人能拒絕他的任何請求。
這一刻,蠱銀確實興不起任何拒絕酒疏的念頭。
他靠近酒疏,接過了食物。
蠱銀的臉龐蒼白,在臥室昏黃的光線中靠近,那雙屬於冷血動物的豎瞳總能給人以一種冰冷無情的錯覺。
再加上那在酒疏腳邊遊動著的蛇尾,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酒疏卻跟沒事人一樣,將食物喂給了蠱銀。
“怎麼樣,味道還好嗎?”
像蛇類一樣,蠱銀喉嚨滾動了一下就將食物整塊咽了下去。
“……嗯。”
蠱銀的臉頰還帶著剛才蠱蟲帶來的餘熱。
酒疏喂了蠱銀一口後,見蠱銀沒有拒絕便將食物分給了蠱銀一部分,示意他可以隨意享用。
然後便收回筷子,毫不避諱地開始用餐。
時不時還會親密地喂蠱銀一口。
雖然礙於心中對友情的堅持,他並沒有吃酒疏放在他麵前的食物,卻始終沒能拒絕酒疏夾給他的食物。
蠱銀目光躲閃,不敢看那雙兩人共用的筷子。
雖然隻是輕觸了彼此的嘴唇,但也使得房間內的氣氛變得極其曖昧。
即使是一頭茹毛飲血的野獸也知道這樣的行為何等親密。
親密到讓他不知所措。
咽下口中的食物,蠱銀收在身側的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像是在做著劇烈的心理鬥爭,不知該如何處理心中的一團亂麻。
今晚的他似乎總是會對神父做出種種奇怪的妥協。
“沒了,請稍等片刻,我再去做一些。”
食物很快就見了底。
餐桌旁,酒疏似乎並未察覺麵前怪物心中的糾結,有些遺憾地停下了不斷投喂的筷子。
正要起身去準備新的食物,卻被一條蛇尾攔住了去路。
威懾性挪動的蛇尾上,覆蓋的堅硬鱗片似乎隨時都會割傷酒疏露在長袍外的纖細腳踝。
見狀,酒疏頓了下,抬眸對上了蠱銀冰冷的豎瞳。
從酒疏的視角看去,隻能看到蠱銀浸泡在黑暗中的上半身,蒼白的皮膚和密集的縫合線痕跡顯得蠱銀格外陰森可怖。
手臂處起伏的肌肉線條因為心情而緊繃著。
他想說一些威脅性的話語來掩飾內心的糾結,來證明自己並沒有背叛自己與封琪的友情。
畢竟這才是他今晚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你——”你以後不能欺負封琪,也不要繼續作惡了。
蠱銀想要如此直白的說出來,結束自己長久以來的糾結。
但話說到一半就噎住了。
似乎覺得這樣的言語說出口就會導致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一樣,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避開了酒疏剔透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麵對酒疏略帶不解的目光,道:“不用再做了,我吃飽了。”
“這樣啊,那好吧。”
酒疏笑了下,坐回了座位。
他就像是沒有發現蠱銀的焦躁不安一樣,開始托著腮認真地盯著蠱銀看。
蠱銀被看得有些麵紅耳赤,他不知道神父為什麼要用如此專注的眼神盯著自己看。
“因為覺得蠱銀很可愛啊。”
酒疏的聲音柔軟溫潤,輕的就像一個易碎的夢。
“怎麼也看不夠呢。”
“……”
蠱銀有些羞赧,垂著頭,目光隻敢落在酒疏細白的手腕上。
他從不知道,人類之間親密的言辭會有如此動聽,動聽到他隻想將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可是這終究不過是蠱蟲帶來的幻覺罷了。
如果沒有了情蠱,眼前的神父就會像是鎮子裡的其他人類一樣,對他露出憎惡的目光。
蠱銀想起了曾經第一次進入鎮子裡時的事情。
那時候的他懵懂無知,在黑夜中嚇壞了幾個鎮民。
他想要向鎮民們示好,得到的卻是鎮民們尖叫著朝他扔來的石頭,刺來的鋼叉。
他從那時起就很清楚,自己是人類眼中的怪物,不會有人喜歡一個怪物的。
封琪是唯一的例外,那是他唯一的朋友。
第一次有人類願意靠近他,而不是尖叫著驅趕。
所以他很珍惜她這個唯一的朋友。
可現在,他在做什麼呢?
跟封琪討厭的神父坐在一起。
不但沒有給封琪報仇,教訓神父,甚至還對神父的甜言蜜語著迷。
而這甜言蜜語,也不知何時就會被神父收回。
雖然那本書中將情蠱說成可以永遠操控人類的毒藥,但情蠱也並非萬能的,會在被揭穿真相後逐漸喪失效力。
蠱銀因此總覺得神父會很快擺脫情蠱,回到原來對他冷漠的樣子。
到那時,他的醜陋將再也無法遮掩。
蠱銀耳尖的紅暈逐漸褪去,變回了原有的蒼白。
“天色快亮了,一會兒我要開始工作了,你會在這裡等我嗎?”
神父的聲音打斷了蠱銀混亂的思緒。
他抬起頭,看到神父站在窗子前,拉開了窗簾。
光點灑落在神父的黑發上,映襯得他的皮膚雪一般白皙。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雖然距離平常的彌撒時間還早,但是此時的教堂外已經有了信徒們的身影。
自從神父越來越受歡迎之後,信徒們來做彌撒的時間也越來越早了。
哪怕神父尚未出現,也會自發地來到教堂裡做禱告。
畢竟教堂的大門是常年開著的,誰想進來都可以。
蠱銀甚至能聽到那些信徒們口中細碎的祈禱聲音。
還有人在討論著昨天神父的提早離開,擔心是神父生病了,想要侍奉在神父左右。
每一個信徒都對神父視若神明,不希望神父出一點問題。
“希望神父沒事,唉,神父一定是被祠堂那邊的人氣到了。”
“如果能貼身照顧神父就好了免得神父被那些祠堂的人暗算,那些家夥可都不是什麼好人……”
在一眾信徒中,前幾天被救下來的女人也露出虔誠的目光,話語中儘是對神父的關切和狂熱:“神父就是我們的救主,封家祠堂的那群人肯定會暗地裡使花招的,所以必須要保護好神父才行……”
這種狂熱的言語在蠱銀聽來分外刺耳。
因為這些信徒們有著蠱銀可望不可即的光潔的皮膚,平常的容貌,可以隨時陪伴在酒疏身邊。
不用像他一樣擔心情蠱失效。
況且這些人距離神父太近了。
他們很可能會發現情蠱的存在,那樣的話,神父就會徹底離開他了。
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離開?
全殺光嗎?
可是一個正常人是不會這麼做的。
他是一個正常人,不是野獸怪物。
“……”
“蠱銀?”
酒疏伸出手,摸了摸蠱銀冰涼的臉頰。
蠱銀收回目光,感受著神父溫暖的手指,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握住了神父的手。
好溫暖。
真希望這溫暖能一直存在,一直都屬於他。
酒疏被握著手,就這樣安靜坐在房間裡,沒有絲毫拒絕。
過了許久,直到天色大亮,快要到彌撒時間,蠱銀才猛地鬆開了酒疏的手。
顯然是終於想起了自己與封琪的友情。
酒疏笑了下,看著眼神掙紮的蠱銀,他用最能安撫他的溫和語氣道:“希望下次還能見麵。”
“所以今天還會來嗎?”
“……”
蠱銀看著酒疏帶笑的眉眼,似乎著迷了,半晌沒有出聲。
酒疏於是有些失落地道:“是我太孟浪了嗎?抱歉,因為我太喜歡你了,大概是對你一見鐘情了。”
“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呢?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是很討厭我嗎?”神父的聲音逐漸黯然。
看著神父暗淡的神色,蠱銀瞳孔擴大,似乎想要急切解釋什麼。
沒人忍心看到神父露出這副落寞的表情。
但蠱銀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最終也隻是悶悶地道:“不討厭。”
他終於承認自己並不討厭神父。
畢竟他本就是出於對友情的忠誠才敵視神父的,自己並不討厭神父,這樣應該不算是背叛了封琪。
蠱銀如此想著,多餘的真心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酒疏見狀,彎起眉眼,似乎想要繼續說些什麼,挑破兩人間的窗戶紙。
蠱銀卻已經控製不住混亂的大腦,掙紮在自己的思緒中。
他避開酒疏的目光,害怕繼續待下去會讓腦子更加混亂,便像躲避洪水猛獸一樣逃離。
長長的蛇尾遊動著,僅僅片刻就消失在了門外的黑暗裡。
酒疏平靜看著他離開,重新回到座位上,輕歎了口氣。
拿起桌邊的聖經,酒疏垂眸看著手中書頁,目光卻落在一旁的係統麵板上。
在原著中就天真近乎愚昧的懲戒對象似乎總是難以看清籠罩在自己眼前的迷霧,輕易就被會他人欺騙愚弄。
就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看清。
就算電影結局,他也徹底迷失在了仇恨中,理智全無。
點開那部衍生作品電影,酒疏看著這部電影的結局,斂去了眉眼中的情緒。
收起聖經,酒疏走出了房間。
現在已經到了彌撒時間,他要開始工作了。
此時的教堂大廳內已經坐滿了信徒。
儘管人群擁擠,大廳內卻並不嘈雜,隻有低沉整齊的祈禱聲回蕩。
當神父走出來的時候,每個人都虔誠地注視著台上神像所在的方向,神色狂熱。
對信徒們來說,每天早晨都能見到神父的身影,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如果不是酒疏每日都要求信徒們傳教,他們甚至想要一整天都待在教堂裡。
隻要能看到酒疏的身影,他們就會感到心滿意足。
如往常一樣,早晨的彌撒時間很短暫。
信徒們隻覺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快到尾聲。
明明也過去了一兩個小時,卻好像隻過了短短片刻。
台下信徒們看著酒疏溫和道彆的麵容,露出不舍的目光。
可這不舍終究還是沒能讓神父多待一會兒。
今天的神父依然有些忙碌的樣子,做完了彌撒就在收拾東西,離開了神像下的講台。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神父並未像往常一樣回房間。
而是坐到一旁的禱告席上,垂眸看著聖經。
“能看到神父沒事真是太好了,神父一定是知道我們很擔心他,所以特意留在這裡陪我們的!”
信徒中少有的年輕人小陸見狀,激動得握緊手中的十字架,滿眼憧憬地說著。
神父真是他見過最平易近人的神職人員了。
他也不是沒去過大城市,但是那些城裡人哪裡瞧得起鄉下人。
受不了那些城裡人的傲慢,小陸在打過一段時間工後就回了小鎮,何其幸運才遇到了神父這樣對所有人溫柔以待的城裡人。
尤其是最近,神父變得越來越俊美了,氣質也透露著一股讓人目眩神迷的神性,一定是神明也眷顧著神父。
這才是教義中的神的化身,讓小陸願意獻上自己的全部錢財,隻為了能得到神父眼中的些許笑意。
小陸這樣的結論得到了周圍信徒們的一致認可。
他們忍不住討論起神父的偉大來,讚歎著神父的容貌是從未見過的俊俏,讓人一見麵就油然而生親近之感。
“相由心生,神父一定是因為心靈純潔高尚,才會如此俊俏的!哪像祠堂裡的那群人,尤其是那個叫封運的大少爺,哼,打從他回來我就看他不順眼……”
小陸旁邊的中年女人滿眼不屑地附和道。
封運作為封家鎮鎮長的兒子,祠堂的直接繼承人,一直在外讀書,今年剛回來就滿臉傲慢的樣子。
任誰都能看出他對輕易被教堂洗腦的鎮民們的鄙夷和不屑。
他們這些鎮民自然也不會對他有多少好感。
“長得尖酸刻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前天見到神父的時候,那雙眼珠子都快貼在神父身上了,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子,真是個王八羔子!”
聞言,周遭的信徒們笑了起來,紛紛讚同地討論了起來。
在他們眼中,神父就是整座小鎮最完美的人,誰也比不上。
祠堂那群仗著資曆欺壓神父的家夥更是罪該萬死,多看神父一眼都是罪。
更不用說他們這群人雖然容易被愚弄,但其實對人情世故很敏感。
都能察覺出來封運對神父的惡意。
都知道祠堂那邊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找機會報複教堂,他們一定會保護好神父的。
不會讓那群祠堂的老東西們得逞。
眾人小聲地議論著,連禱告的事情都忘了。
而此時,大廳旁的陰影裡,布滿鱗片的蛇尾蜷縮著,似乎有誰就這樣安靜地待在陰影裡,看完了整場彌撒。
他聽著信徒們的議論聲音,習慣性地吐了吐蛇信,出神地看著台上的神父,不知在想著什麼,神情恍惚極了。
良久,他才低下頭,神色木然。
相由心生。
因為他連心都是醜陋的,所以他的麵容才如此醜陋。
比任何人都要醜陋。
與神父完全不相配。
刺啦——
蠱銀麻木地習慣性撕扯著脖頸處的肉皮。
薄薄的一層皮被拉扯得近乎崩裂,濃稠的鮮血順著蒼白皮膚流淌著,轉瞬就被蠱蟲們重新填補了回去。
疼痛感讓蠱銀回過神來,豎瞳暗淡。
少年人稚嫩的麵容沉在陰影中,眼角似乎有淚光閃爍。
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其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