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鬼話音剛落, 還未等酒疏做出反應,一直被壓製在軀殼裡的蠱銀就情緒大亂。
小鎮裡原本就濕冷的霧氣也隨之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霧氣中多出了許多不知何處來的鬼影,若隱若現地哀嚎著。
從整座小鎮俯瞰而去, 能看到霧氣中每一道肢體扭曲的鬼影都在逐漸朝著厲鬼所在的方向閃動, 似乎想要阻止厲鬼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決不能解開情蠱!
這是蠱銀瀕臨崩潰的意識中唯一剩下的執念。
看著蠱銀如風中殘燭般隨時消散的脆弱靈魂,厲鬼似有些滿意,泛著猩紅的豎瞳愉悅地眯了起來。
但瞥了一眼附近霧氣中不受自己操控的密集鬼影,它又不耐煩地壓下了嘴角。
不過是一個即將被自己吞噬的廢物罷了, 居然還想要跟它爭奪鬼域的控製權。
這確實讓厲鬼有些意外。
大概是兩者同屬於一個靈魂的緣故, 即使蠱銀並沒有如厲鬼那樣慘死, 也依然可以影響這個逐漸形成的鬼域。
而身為一個厲鬼,它非常不喜歡這種領域失去掌控的感覺。
不屑地冷哼一聲,厲鬼心念一動, 滾滾濃霧就將霧氣中的鬼影隔絕開來, 擊碎了蠱銀最後一點掙紮。
它決定現在就解開情蠱, 給這個負隅頑抗的廢物最後一擊。
蠱銀之前得到的那本古書中記載著蠱蟲的配製方法,自然也包括解開蠱蟲的方法,隻是比較複雜,甚至比配製一個蠱蟲更加複雜。
好在厲鬼與人類不同。
它與蠱銀本就是蠱蟲組成的怪物, 不需要像普通人類一樣準備種種罕見的材料, 隻需要簡單劃開酒疏的皮膚就能將蠱蟲拿出來, 徹底解開情蠱。
“……”
不過看著麵前被自己拎起來的神父,厲鬼的動作卻顯得有些遲疑。
眼前的神父皮膚細嫩到僅僅是被拎著領子都泛起了紅痕, 如果劃開皮膚一定會疼得哭出來吧。
厲鬼下意識地停住了動作,不過隻是片刻功夫就恢複了正常,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因為它知道這些猶豫的情緒絕對不屬於自己,屬於那個懦弱的廢物。
沒錯, 絕不屬於它。
是蠱銀在影響它,而它絕不會繼續任其擺布。
厲鬼繼續朝著神父伸出手。
霧氣中的鬼影們隨著厲鬼的動作而拚命掙紮,想要阻止厲鬼的動作,卻還是無能為力。
仿佛預示到了之後的結局,鬼影們的哀嚎聲逐漸變得像是一聲聲祈求,祈求厲鬼不要擊碎自己最後的希望。
而厲鬼充耳不聞。
布滿縫合痕跡的臉龐在霧氣中顯得分外可怖,它仿佛終於恢複了一開始的暴戾,再沒了之前的猶豫。
嘴角也高高揚起,殘忍一如前世複仇時那般充滿了血腥味。
它從來都隻是一個怨念纏身,毫無理智的厲鬼而已,它隻需要一直維持這種殘忍就足夠了。
人類軟弱的情感不能、也根本無法在它身上停留太久。
然而下一秒,這抹弧度就僵住了。
因為它伸出去的手被人主動握住了。
人類手心溫熱的體溫燙得厲鬼瞳孔顫了一下。
它有些錯愕地看著被自己拎起來的神父。
看著這個本應該跟其他人類一樣露出恐懼厭惡神情的神父,它一時間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隻能聽到神父的聲音帶著些許沙啞,溫柔到了極致。
“你的手好冰。”
神父的眼神中有許多厲鬼看不懂的情緒。
他專注地看著厲鬼的眼睛,似乎能透過那雙冰冷的蛇類豎瞳看到厲鬼與蠱銀彼此爭鬥的靈魂。
一時間,連鬼影們的哀嚎聲都停止了。
酒疏看得出來,兩個懲戒對象之間的爭鬥正在激化,蠱銀即將落敗。
或許下一步就是被吞噬了。
吞噬掉蠱銀後,厲鬼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很可能會隨之崩塌,這是酒疏最初的想法。
不過從厲鬼之前在教堂裡的行為舉止來看,還有另一種可能,厲鬼會得到蠱銀全部的感情和記憶,然後恢複理智。
比起之前幾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懲戒對象依然對他有著深厚的感情,但卻顯得太過偏執了,對於感情也遠遠不夠坦誠。
任由二者吞噬融合,將那些未被挑明的情愫融合在一起,讓懲戒對象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心。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糾結痛苦。
這樣的解決方案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對於經曆過無數次任務的酒疏來說,這種解決方式是最合理,也是最方便的。
如果是幾個世界之前,剛剛逃脫係統掌控的酒疏,他一定會這樣選擇,畢竟兩個靈魂都是懲戒對象,吞噬融合隻是讓他們彼此變得更加完整而已。
但是現在——
“彆哭了,我就在你身邊。”
酒疏握著懲戒對象的手,眼神柔和到讓厲鬼不知所措。
他伸出另一隻手,撫上了厲鬼慘白的臉龐,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血紅色的淚痕正順著眼眶汩汩流下。
豎瞳在血淚的襯托下顯得愈發空洞絕望,血紅色眼淚染紅了慘白的皮膚還有那些歪歪扭扭的縫合線,顯得醜陋而猙獰。
麵對這樣一張恐怖的麵孔,酒疏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恐懼,反而有著一種可以被稱之為溫柔的神色。
明明他才是被拎起來的那個人,卻好像掌握著主動權一般,僅僅隻是輕輕伸出手,就將厲鬼的頭顱抱在了懷中。
厲鬼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竟然就這麼順從地任由手中的神父將自己的頭顱抱在懷裡,輕輕擦拭掉自己臉上的淚痕。
那不是它的眼淚,是蠱銀那個廢物的。
但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是它在懦弱的哭泣一樣。
體型高大的厲鬼睜大了眼睛,感受著神父溫暖的體溫。
原本拎著神父衣領的手鬆了鬆,肌肉線條分明的手臂繃緊,似乎想要放開手,順勢推開這個毫無分寸的人類。
但不知為何,最終卻沒有絲毫動作,隻是安靜地靠在酒疏懷中。
隻有眼眶中的血淚越流越多,幾乎染紅了毫無血色的臉龐。
那是蠱銀在壓抑地哭泣。
比起想象中神父厭惡的表情,這樣溫柔的神父似乎讓他更加傷心了。
然後,人身蛇尾的怪物輕輕摟住了麵前身形頎長的人類。
或許是那些被厲鬼稱之為軟弱的情感在這一刻甚至爆發出了厲鬼都難以抵抗的力量,也或許是厲鬼放鬆了警惕,讓蠱銀終於能夠逃離囚籠,操控這具身體,短暫地擁抱住了他的神父。
“對……不起,對不起……”
蠱銀哽咽著,向一無所知的神父道著歉。
在這即將被吞噬的時刻,蠱銀似乎終於看透了自己的心意,承認了自己那些不敢言說的陰暗情愫。
是他太過愚蠢了。
早該明白的,從看到神父的第一眼他就已經喜歡上神父了。
他卻一直在為了所謂的友情自欺欺人,掙紮徘徊在封琪跟神父之間。
既愚蠢又懦弱。
現在的一切都是他的貪得無厭導致的,被另一個自己吞噬也是應有的報應。
可是這報應不該應在神父身上。
如果被厲鬼得到了這具身體,它一定會殺死神父的。
蠱銀抽泣著抱緊了懷中的神父,明明是一副高大壯碩的身軀,此時卻哭得像個孩子一般無助,臉上再沒了之前的冷漠乖戾。
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隻是太害怕了,太害怕被拒絕。
以至於一錯再錯,最後更是卑鄙地用情蠱去操縱神父,被厲鬼利用,導致如今的苦果。
他想要得到神父的原諒,但終究是他的奢望而已。
蠱銀眼神苦澀,不知如何才能償還自己犯下的罪孽。
他環抱在神父腰間的手臂青筋凸起,在努力抗衡著厲鬼的力量,哪怕隻是維持這一個擁抱都已經耗儘了他全部的力氣。
小鎮上空密布的霧氣劇烈翻滾著,像是燒開的滾水一般將整座小鎮蒸騰得伸手不見五指。
隻能看見扭曲的鬼影發出淒厲慘叫,被厲鬼操控的霧氣片片撕碎。
厲鬼根本不可能任由自己的身體被蠱銀搶回去,正在激烈反撲。
暴怒的厲鬼讓整座小鎮都為之震顫。
兩個相同的靈魂在同一具軀殼裡爭奪著所有權,導致蠱銀體內的蠱蟲都躁動不安起來。
luo露的上半身肌肉分明,黑色的長發雜亂散落著,卻遮不住皮膚下密密麻麻遊走的蠱蟲。
從脖頸到胸腹之間的慘白肌理上,細密的縫合線隨著那些細長蠱蟲的動作歪曲扭動著,仿佛隨時會因此崩裂。
軀殼內的爭鬥已經逐漸白熱化。
他的靈魂在被厲鬼撕扯,痛苦讓他發不出一絲聲音。
可即使如此,蠱銀還是很小心地控製著力道,讓懷中的神父不會受到一星半點的波及。
酒疏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想抬起眼看看懷中的懲戒對象,卻被蠱銀顫抖的手指擋住了視線。
他不想讓心愛的神父看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醜陋的樣子。
酒疏動作頓了下,看著蠱銀蒼白寬大的手掌,粗糙的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有血色從縫合線下滲出來。
酒疏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麼,所以並未繼續動作,而是垂眸安靜地抱著蠱銀。
聲音輕柔地回答著剛才蠱銀的道歉:“沒關係,我原諒你,不管什麼都原諒你。”
纖長細密的睫毛掃在蠱銀的掌心,讓他微微瑟縮了一下。
這輕到不能再輕的觸感似乎比厲鬼撕扯靈魂時候的痛苦更讓他難以忍受。
蠱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原諒。
可他知道,這不過是情蠱帶來的虛假原諒。
如果沒了情蠱,神父根本不可能會原諒他。
【廢物!你這個廢物!還不快點滾出去!該死的廢物!】
耳邊厲鬼還在不停地叫囂。
厲鬼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區區一個廢物也能在短時間做到與自己勢均力敵的程度。
難道就憑神父的一個擁抱嗎?
為了一個區區人類?簡直荒謬!
厲鬼不相信自己會鬥不過這個廢物,它早晚要把蠱銀碎屍萬段。
它如此想著,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神父身上,怨恨地看著兩人擁抱在一起,恨不得將蠱銀抱著神父的手給撕碎。
厲鬼有些隱約察覺到,神父對它和蠱銀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態度。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彆,也懷疑自己多半是想多了,但厲鬼還是忍不住去想蠱銀憑什麼。
就憑蠱銀是個廢物嗎?
厲鬼猩紅的眼珠中帶著自己不願承認的嫉妒。
怨毒的情緒腐蝕著它,連厲鬼本相都快要控製不住顯露出來。
很快,蒼白無血色的後背處肌肉線條隨著動作起伏,無數雙手臂不知何時冒了出來,撕扯著蠱銀的靈魂,終於搶回了身體一半的控製權。
但蠱銀也在不斷掙紮。
兩者間的爭搶使得這具高大的身體像是被一分為二,充滿了詭異的不協調感。
雙方各自撕扯另一半不受自己控製的身體,企圖讓對方感到痛苦。
脖子處的肉皮都被撕開了,露出內裡的血肉。
眼見撕扯出的鮮血差點落在酒疏身上,二人竟都同時不約而同地鬆開手,將懷中的酒疏放開。
然後,仿佛要逃開酒疏的目光,他們甚至沒有發出聲音,忍受著身體上的痛苦,跌跌撞撞地甩動粗壯的蛇尾,爬進了一旁的濃霧之中。
隻留下突然被拋下的神父踉蹌幾步站穩,連出聲都來不及就看不見他們的蹤影了。
酒疏眉頭微皺,看著懲戒對象消失的方向,以及地麵上散落的血跡和許多蠱蟲的屍體,半晌才收回了視線。
懲戒對象真的離開了。
酒疏沉下眉眼,看著係統麵板上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懲戒對象。
現在兩個懲戒對象之間鬥的是你死我活,酒疏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麵。
好在剛才的安撫還是有效果的,至少蠱銀振作起來了,不至於被另一個懲戒對象輕易吞噬掉。
但要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酒疏知道自己目前做的還不夠。
他需要將蠱銀和厲鬼一起都安撫了才行。
可是現在隻有蠱銀還稍微聽點勸,厲鬼那邊根本聽不進去話。
讓人稍微有點頭疼。
“神父?是你嗎?”
突然,身後傳來了女主封琪的聲音。
酒疏收回思緒,看向身後。
果然看到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孩從霧氣中走出,眼神驚喜中還帶著些許擔憂。
剛才鎮子街道上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鬼影,像是活人一樣徘徊在街道上,把她嚇得不輕。
好不容易等到鬼影都消失不見了,她才壯著膽子繼續往前走,沒想到會見到神父。
“你沒事吧,神父。”
得到了前世的記憶後,封琪已經發現這個世界的神父與前世的神父有很大的不同。
氣質平和許多。
明明是相似的臉孔,卻顯得俊秀無比,總能給人以極大的親和感,讓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這大概就是這一世的教堂信徒比上一世多出許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