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衝帶早上五點半
天色由黑紫過渡為深藍,再往遠處,雲層如同某種遷徙途中的鳥群一般,黑沉沉地聚攏於天際下方,密密匝匝又仿佛離地極近地遮住所有光線。
周銘眼睫動了動,緩緩睜開。
在逃生艙裡的強製休眠並沒有幫他把時差倒過來。這個點鬼麵星盜團裡的夜行生物們還在底下狂歡,音樂震響隱隱傳進房間,周銘起身下到一樓,給自己倒了杯水。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輕微的衣料摩擦聲,周銘陡然朝客廳看去,一隻手艱難地搭上沙發,陳渢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表情有點茫然。
周銘的肩頸線條微不可查地放鬆下來,隨便從飲料格裡拿了一瓶東西,朝陳渢走去,“怎麼睡在沙發上?”
“我怕有人爬上來偷東西綁架什麼的,緩衝帶太亂了……”
陳渢本來伸手要接,但就在周銘走到她身前兩三米時,她表情突然轉為驚恐,接著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連步後退,“不不不彆彆彆您彆過來。”
周銘腳下頓住,陳渢欲哭無淚地捂住口鼻,“您身上有信息素。”
陳渢在假死離開軍隊前也是高級軍官,接受過必要的抗omenga信息素訓練,除非是碰上發情期的omega,否則身體一般不會有反應。
周銘蹙眉,用手指輕輕按壓了兩下後頸凸起的皮膚,“信息素很濃嗎?我的腺體沒有發熱反應。”
陳渢肯定地點頭。
她不敢說的是,周銘現在簡直像一塊可口香甜,觸手可及的點心,那信息素洇得她渾身都有點發軟。
周銘看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去換件衣服。”
客廳裡的換氣開到最大,周銘在側邊裝備室裡一邊換衣服一邊朝後頸噴遮蓋劑。
自從轉化成omega以後,他對o型信息素幾乎沒有了感知能力,憑自己根本判斷不出自身信息素的濃度。反而對a型信息素的敏銳程度又上了一個台階。
比如說雖然陳渢在他麵前從來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但周銘還是能在近距離的情況下察覺到alpha淡薄的信息素。
周銘側眸看向穿衣鏡,鏡中的人麵容冷白,唇色淺淡,眼窩深眼尾微微拉長,和曾經幾乎沒有區彆,又仿佛有什麼細枝末節於無人注意處改變。
他看著鏡子,鏡中的他也冷冷回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處於發情期的omega,腺體怎麼會持續釋放信息素……
周銘緩緩舒了一口氣。
他直覺得快點找機會回首都星搞清楚身體變化的來源,否則一定會有難以想象的事情發生。
外麵,陳渢焦急地來回轉悠,直到看見周銘好胳膊好腿地走出來才鬆了一口氣,“上將,以後您可千萬不能單獨行動。你現在又不能用抑製劑,自己好像對自己的信息素沒個感覺。您什麼時候要出去,就叫上我一起,反正最近都閒。”
“就現在,我要去一趟黑市的私人銀行。”周銘將大衣攏了攏。
陳渢一愣,“要取錢嗎,我給您拿啊,星盜團又不缺錢。”
陳渢知道周銘有一筆相當龐大的資金,被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和身份存在各個銀行和錢莊中。到底有多少陳渢不知道,但她當年被周銘送到緩衝帶的時候,上將閣下就送了她整整一麵倉庫牆的金條。
那筆資金後來成為了她掌控鬼麵星盜團的啟動資金。
周銘腳下不停,“不用,你的錢沒有來源。我需要一筆在帝國沒有合法來曆,但能在緩衝帶追查到來源的錢,以後回帝國做身份的時候用得到。”
陳渢一聽這話就知道周銘是打算潛回帝國了,囁嚅兩秒,還是跟了上去,先周銘一步替他拉開了門。
就在這個時候,這層的電梯“滴”地一聲響,提示有人上來。
不等陳渢思考這時候是誰上來找她,電梯門徑直打開,裡頭跑出來的小丫頭看見陳渢眼睛一亮,“姐!不好啦。”
她跑過來把一個懸浮屏遞高了給陳渢看,“克洛伊昨晚去買腺體抑製劑,結果南郊的那群雜種拿了定金才說沒貨,還想把剩下的錢也給搶了。現在和克洛伊和他們打起來了,帶的人不夠,咱們得去支援!”
!
“什麼——?”陳渢火氣頓起,一眼掃過懸浮屏,“南郊那群狗雜種敢搶我的錢?活膩歪了吧他們!”
如果把緩衝帶各區中的勢力比作一個狼群,那鬼麵星盜團之於c區,就相當於狼王之於狼群。誰敢從狼王的嘴裡搶肉,誰就是要挑釁狼王的皇位。
陳渢要是不去找回場子,回頭鬼麵星盜團也彆在c區混了。
她一回頭,就要囑咐周銘在這等她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
周銘淡聲,用眼神示意陳渢先彆說話,“有事車上講。”
·
陳渢一聲令下,鬼麵星盜團除了留守的,全都嗷嗷叫著帶家夥上了車。還有幾個非要開機甲,說是沒蟲潮快半個月沒生意了,好容易有不長眼的撞上門來,一定要讓大寶貝曬曬太陽。
“……雖然說蟲潮一來,死的人無法計數,但大集團會高價收購蟲族的屍體和活體,像藍港醫藥就是。”
陳渢利落關上門,“那個您剛才——”
周銘坐在位置上,雙腿交疊,沉吟片刻,“我記得c區南郊是緩衝帶區最大的腺體相關藥物交易地吧。”
陳渢不自覺坐直,“是,不僅賣腺體相關藥物,還有一個很大的黑市。畢竟c區是離ab區最近的地方,相對安全。而且您知道的,有些黑市上的貨本身就是大集團提供的,設在南郊運輸也方便。”
周銘平靜地看過來,“黑市的生意幾乎涉及所有大勢力,如果有人想搶鬼麵的統治地位,怎麼會把戰場開在那?他不怕砸了彆人的貨,引來報複嗎?”
陳渢愣住了。
剛才火上心頭沒細想,此時周銘一點她才突然意識到不對。
陳渢擰著眉仰頭,“還真是……”
“但雖然鬼麵幾乎不去買各種腺體藥劑,那群人在我的地盤上做生意,都得上交租金。也不可能說不認識克洛伊,才搶了他。”陳渢掏空腦袋都榨不出一個答案,訕訕求助,“上將,您有什麼看法?”
……
好半晌周銘都沒有說話,陳渢沒辦法從那張向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分辨出任何信息。
“不知道。”
“啊?”
周銘垂下眼瞼,在圍巾的遮掩下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先過去再說把。”
那姿態說不出是怎麼回事,好像是放鬆,又好像居然是……?
陳渢無意識地摳手,“哦,哦。好。”
鬼麵星盜團的人浩浩蕩蕩,朝南郊疾馳而去。
他們沒有半點要掩飾的意思,自然該知道的也都注意到了。
杜德倫眯著眼睛,和軍部一個型號的飛行器燈光劃過他眼底,“謔,那是咱們前天遇到的星盜團吧,這麼大陣勢是要去打誰啊?”
在他身後,上百米恢弘壯麗的大教堂於晨曦中沉沉屹立,乳白色的石柱與雕塑繁複精致,最前方,七位大天使以不同的姿態站在大門上方。
時不時有身穿修女服修士服的人從其中走出,好奇又畏懼地朝這邊投來目光。
秦衍回頭,但鬼麵星盜團的蹤影已經從視野中徹底消失。
“……這個方向是去哪的?”秦衍問杜德倫。
杜德倫調出地圖,“我看看,那兒的路是通往d區的,陳團長不會要去搶d區的地盤吧。”
“那裡還有緩衝帶區最大的黑市,陳團長也可能是買了武器過去接貨。”
一個低沉醇厚的聲音接過了杜德倫的話頭。
走出來的牧師身上所穿的袍子布料顯然要比其他來來往往的修女修士好上不少,銀質十字架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搖晃。
肖恩在眾人肩上掃過一圈,最終停在秦衍這兒,“願主的光輝永駐您身側,少將。請問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作為一個緩衝帶沒名沒姓的牧師,他在麵對荷槍實彈的軍隊時,顯然從容得過頭了。
秦衍沒接他的話,腳下後撤半步,仰頭打量教堂。在如此龐大華貴的建築麵前,人類總會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他輕描淡寫地問道,“教堂修的不錯,誰讚助的?”
肖恩臉上的笑意一僵,但隻是一瞬間,“您想多了,隻是教徒的自願捐贈而已。”
“自願捐贈?”秦衍輕笑,“那你們的教徒還真不少。”
按秦衍的眼光,這個教堂至少得一億兩千萬,這還是在緩衝帶區建築工薪水極低,且不算地皮手續價格的情況下。
而帝國去年的統計,緩衝帶區人的年均收入隻有一萬七千多星際幣。
長相普通的中年牧師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苦難造就虔誠的信仰,主允諾每一個虔誠的教徒來生安康幸福。”
秦衍像是覺得非常有意思一樣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安康幸福。”
他看著牧師肖恩,朝後招了一下。屬下中一人利落地拉開車門將雙手被拷住的考特曼·恩科斯一把拉出,另一人緊跟上前,將恩科斯機械緩衝帶區負責人推到了肖恩跟前。
秦衍:“據我所知,恩科斯先生也曾給你的主捐過一大筆錢,但主好像沒有赦免他的苦難啊。”
肖恩的眼珠一下子停住了。
經過一天多的關押奔波,雖然第九軍團沒給考特曼上刑,但整個人還是止不住地狼狽,原本打理整齊的頭發都耷拉了下來垂在臉上。
考特曼·恩科斯死死瞪著肖恩,自從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家族放棄以後,他整個人就越來越崩潰。直到現在,簡直要生啖肖恩肉喝他的血泄憤。
“就是你!”
考特曼胸口劇烈起伏,身後的軍人用力按住才沒讓他撲上去,“兩年前你找到我說,有個被從帝國拐賣來緩衝帶的貴族孩子,你很可憐她。你的主告訴你,要儘全力拯救那個女孩。你花了一千萬賄賂我,讓我送她去帝國。”
“她就是杜嘉妮是不是!她就是那個刺殺二皇子的人!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到底想要乾什麼?!”
杜德林嗤了一聲,小聲對秦衍,“他自己拿的錢,乾嘛這麼生氣。”
秦衍哂笑:“——因為他做了一筆虧本的買賣。”
杜德林覺得他家少將說的非常有道理,給了下屬一個鬆手的暗示。
立刻,擺脫了束縛的考特曼就像瘋狗一樣撲了上去,帶著板子一樣的手枷居然還硬生生一拳把肖恩擂倒在地。
肖恩完全沒想到秦衍手段這麼凶,居然就放任考特曼打他。
“我也是被欺騙的!”
肖恩手腳並用朝後爬,旁邊被驚掉半截魂的修士想要上來,秦衍一個眼神就有下屬去攔住。
膽寒和憤怒讓考特曼早就沒了理智,alpha的身體強度也確實比beta高,追上去就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三兩秒內把肖恩掐得頭臉通紅。
肖恩緊握他的手腕,“我——”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生路在哪裡。
“教會裡還有她的信息——”
他竭力抬頭去看秦衍,眼睛瞪得通紅。帝國的少將就站在那裡,唇角似乎是勾了一下,對他的知情識趣表示讚賞。
也像是真正的主寬恕了教徒的過錯。
考特曼被拉開,肖恩躺在地上,好半晌缺氧得動不了身體。但比身體上的疼痛更難熬的,是緩慢從心底升起的恐懼。
伊甸園教堂這邊爭鬥剛停,鬼麵星盜團正好猖狂地在黑市裡停下。
說是黑市,其實就是一個大型的主要用來交易的社區。估計以前也是哪個大集團買下來想開發的地,建築主體都蓋好了,被拋棄以後就便宜了緩衝帶的各方勢力。
經常跟在陳渢身邊的那個壯漢扛著炮台和一兜的槍械就從離地兩米的飛行器上跳了下去,直接在目標小樓外組裝出一個火力壓製點。
槍聲乍起,鬼麵星盜團跟來的人在火力壓製下靠近高樓
同一時間,一個藍色的腦袋從高樓最東邊探了出來,掛欄杆邊上朝周銘和陳渢所在的車揮了揮手,又一下躥進建築裡。
陳渢按了耳麥,“怎麼回事?”
克洛伊帶笑的聲音傳出來,還有不斷奔跑發出的雜音,“老大我跟你說這事賊詭異,咱們整個區賣腺體生長抑製劑,就你給周哥用的那種抑製劑的,隻有豺狼她一家對吧。
那老婆子盯她鋪子跟盯眼珠子一樣,每筆生意都得過她的手才算完。結果今天,招待我的,是個生麵孔。”
陳渢張口就想說你在鬼扯什麼,那怎麼可能。
話還沒出口,手背就被身邊的周銘輕輕按住。
“讓他說。”
懸浮車中安靜一瞬,陳渢閉緊了嘴點頭。
克洛伊那邊傳來一聲槍響,隨即也安靜下來:“也是我大意,我尋思生麵孔可能是豺狼老婆子新招的手下,也沒多想,直接就把定金給了,坐沙發上等貨。
結果一個小時過去了,等我再去問的時候,那人居然敢裝傻說沒收我的錢,讓我有多遠滾多遠。最荒唐的是,等我都掏出槍頂他腦袋上了,那傻x還叫囂要殺了我,搶剩下的錢。”
周銘不緊不慢地問道,“你剛才說,你尋思他們是豺狼的手下,所以他們不是豺狼的手下嗎?”
……
克洛伊過的聲音過了一會才傳出來,“周哥您也來了啊。”
周銘隻微微垂眼,注視著通訊器,沒接他的寒暄。
克洛伊就笑,“我估計那幾個蠢貨不是豺狼的手下,因為剛才打的時候,我轟開了豺狼的庫房,裡麵空空如也,所有的和腺體有關的藥劑都被搬空了。保險櫃裡沒錢,房間裡沒人,豺狼的幾台飛行器也不見了。我估計,八成是被人端了,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確定。”
“周哥,緩衝帶就是這麼殘忍的地方,前一天呼風喚雨,後一天死角落裡耗子啃屍體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