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傷勢最重要的治療手段,就是絕對的關節休息,不僅應當避免訓練這樣的高強度勞損,就連日常活動都要儘可能規避,才能滑速關節恢複的時間。
可問題是,休息恰巧是紀和玉最難以完成的康複訓練!
即便今天紀和玉在R國站拿到了金牌,積分依舊不能穩進大獎賽的總決賽,但如果參加了兩站比賽,鎖定一個總決賽名額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而紀和玉報名的下一站比賽,是一個月後的J國站,一個月的時間其實很短,對運動傷來說,更是“迫在眉睫”,這麼點時間,根本不夠恢複和訓練的。
王靈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也已經很明顯了,在場的幾個人麵色都是一沉,尤其是駱溫明,他自己就是因傷早早退役的,現在聽到紀和玉這樣的遭遇,生怕他也會走上自己的老路。
“我知道了,謝謝你靈哥,”相比之下,傷患本人紀和玉反倒鎮定得過分,平靜地向王靈點了點頭,“這幾天我會好好休息的。”
聽到了紀和玉所說的“這幾天”的話術,駱溫明立刻就明白了紀和玉在想什麼,如果不是舍不得,簡直恨不得跳起來給紀和玉一個燒栗。
“小玉,你就給我好好養著,彆想什麼訓練不訓練的了,要是養不好,一個月後的比賽你也彆上了!”駱溫明難得嚴厲地板起了一張臉,道。
紀和玉原本還想再為自己爭辯兩句,但奈何陳長興跟駱溫明的臉色實在太過嚇人,不得不“低服做小”,儘量平息兩位教練的怒火。
“行了小玉,你之前不是和我說還要準備考試和學習的嗎,正好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好好看書,比賽的事情也彆想了,隻要你自己的身體調整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陳長興有些不忍地偏過了頭去,“你才十七歲,之後的路也還有很長,並不急於這一時,年紀輕輕留下那麼多病根可怎麼行。”
陳長興的語氣雖然溫和,但紀和玉聽著他話裡的意思,竟像是一個月後的比賽,都不希望自己參加!
這怎麼行!
為了華國音樂與華國花滑走向世界,紀和玉特意選擇了這樣兩套節目,如今才剛剛投入新賽季的使用,也才剛剛顯示出一點成效,倘若不參加接下來的比賽,豈不是前功儘棄?
而且,大獎賽的總決賽席位一共隻有六個,雖然華國還有陳衍芝跟劉彥池兩位選手將要參加大獎賽的分站賽,但大家都清楚,他們主要是來增進大賽經驗的,並不是以打入總決賽甚至拿到獎牌為目標,隻有紀和玉一個人是奔著衝獎去的。
這也就意味著,倘若自己不參加一個月以後的比賽,華國很可能根本就沒有選手能參加總決賽。
在華國花滑好不容易被拉扯出點起色的緊要關頭,這樣的事情怎麼能夠發生!
若非王靈仍握著紀和玉受了傷的右腿,紀和玉簡直都要從椅子上跳起來跟陳長興理論了。
“陳教,我現在會好好養傷,但一個月後的比賽,我不能缺席,我真的不能缺席,”紀和玉麵上好不容易養回來一點的血色又褪得一乾二淨,攏在袖中的指尖亦被他不自覺地握緊,掌心的疼痛甚至短暫地掩蓋了膝上的痛楚,罕見地有些語無倫次,就連一貫鎮定的眼睛裡,都浮現了一絲脆弱的懇求之色,“您知道的,我們不能缺席,尤其是在現在這個關鍵時候。我會好好養傷的,但一個月之後,無論如何總得上場比賽。”
在場的人都是圈內的老人了,所謂“無論如何”究竟是什麼意思,每一個人心裡都清楚得很。
無非,就是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治標不治本地將疼痛控製住,至少控製到不影響選手活動的程度,讓選手得以帶傷參加比賽。
隻是,這樣的方法雖然能暫時止痛,卻有很大可能使選手的傷勢因為過度運動而進一步加重。尤其是對未成年選手,這樣的選擇必須慎之又慎。
“小玉,”駱溫明及時地製止了他的話頭,“先養好身體,其他的可以再說。”
他們都沒忘記,去年的蔣一清就是在大獎賽上打了一針封閉上的場,回來以後傷一直沒能養好,連帶著當年的世錦賽也頗不順利。
封閉針對花滑運動員來說是不到萬不得已時最後的手段,紀和玉還未滿十八歲,骨骼和肌肉尚未完全定型,斷然不能落下一身病根。紀和玉是絕無僅有的天才不假,但天才也需要成長的時間,他這一路走來已經夠快了,實在不能再“揠苗助長”。
紀和玉還年輕,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尚不急於這一時,而他們,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好。”紀和玉輕聲道。
燈光打在紀和玉纖長濃密的眼睫之上,將那睫毛隨著少年呼吸節律的細小顫動都映照得分明,此時因為心緒的劇烈起伏,連帶著紀和玉的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些,那顫動的幅度也就愈發明顯。
在他人眼裡,紀和玉通常是冷靜鎮定的,哪怕麵對媒體的攻訐和刁難都能從容不迫,哪怕麵對賽場的高壓也能鎮定自若,天賦和實力給了紀和玉絕對的自信,以及自信的資本,他幾乎從未露出過這樣失落而無奈的神色。
一時間,在場的其餘幾人隻覺那顫動的,不是紀和玉的眼睫,而是自己的心尖。
駱溫明也拿不準紀和玉這究竟是真情流露,還是想要以此來“博取同情”,隻能輕輕撫了撫紀和玉的發頂,模棱兩可地安慰道:“會好的,小玉,會好的。”
紀和玉的傷勢一番處理下來,自由滑的比賽都堪堪結束,而幾人也總算有功夫看一眼目前的得分麵板。
葉甫蓋尼毋庸置疑地排在了第一,總分更是達到了325.91分。
而第二名,赫然就是紀和玉的315.28。
波爾卡諾則因為太想超過紀和玉,大著膽子在節目中嘗試了一個他成功率極低的4Lz但遺憾失敗,最終以312.19的總分排在了第三,很巧合地同樣落後紀和玉3分的分差。
這也就意味著,紀和玉拿到了大獎賽R國站的一枚銀牌,而這又是一站高手雲集的比賽,對年僅十七、剛剛升組的選手來說,這樣的成績其實已經足夠亮眼,從某種程度上將,已經實現了紀和玉之前在冰演時所說的“要拿獎牌”的承諾,隻不過對紀和玉來說,他的目標更上數層,是拿到總決賽的獎牌。
因為膝蓋的傷勢發作,教練組幫紀和玉回絕掉了主辦方表演滑的邀請,事實上,若不是這個領獎儀式的獎牌不能代領,陳長興和駱溫明還真不想讓紀和玉又走這麼一段路。
但獎總歸還是要領的,陳長興和駱溫明也隻能三令五申地要求紀和玉,不管其他選手整了什麼“花活”跳上領獎台,他絕對隻能小心地走上去,千萬不能再拉扯到膝蓋了。
紀和玉一麵有些無奈於在兩位教練的眼裡,自己竟然這麼沒有分寸,一麵哭笑不得地反複保證了自己不會亂動,這才被允許去參加頒獎儀式。
此時,紀和玉已經換上了華國國家隊那套寬大的隊服衣褲,肥厚的褲腿對紀和玉來說大得誇張,倒是很適合將冰袋綁在膝蓋上,完全不容易被發現,甚至直播間裡都還是一片喜氣洋洋,已經開始預先慶祝紀和玉拿到大獎賽總決賽的入場券了。
然而,眼神極好、又對紀和玉分外關注的雲澈的眉頭卻又是一皺。
坐在他旁邊的蔣一清心道糟糕,已然有些不妙的預感,遂試探地問道:“怎麼了?”
“和玉的右膝上綁了冰袋,”雲澈遲疑道,“領獎的時候都戴著冰袋,他的傷應該……很痛吧。”
蔣一清愣了一下,接著瞪大了眼睛盯著紀和玉的右膝,但也隻勉強察覺到那裡似乎有些脹滿,完全沒想到會是因為冰袋。
想到這裡,蔣一清不免有些頭痛,也不知紀和玉回來以後還得折騰多久才能好,要是真的影響到紀和玉一個月後在J國站的比賽……
這樣的後果,蔣一清根本不敢想。
而且,如果紀和玉來找他“幫忙求情”,蔣一清根本不知道自己該站在怎樣的立場上!
若是以前輩或是教練組的角度來看,是斷然不可能允許紀和玉帶傷強自參加之後的比賽的,這樣做的代價,誰都不知道會是怎樣。然而,若是站在運動員自己的角度來看,紀和玉怎麼可能甘心就這樣放棄?之前在大獎賽的總決賽上,自己不也是實在不甘心放棄,咬牙打了一針封閉也要上場的嗎?
一瞬間蔣一清腦海裡閃過無數想法,但又很快都被他一一否決。雖然紀和玉還年輕,但華國花滑正值高速發展的時期,要是在這種情況下突然沉寂,隻怕今後還會更難。想要在保護紀和玉與保持目前華國花滑的發展態勢這二者之間找到一個完美的平衡,根本就不可能。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的蔣一清完全沒有意識到,坐在他身邊的雲澈簡直是麵沉如水,常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難得地浮現了幾分複雜神情。
頒獎儀式過後,就該是接受記者采訪的環節,教練組本來想著替紀和玉回絕此事,但紀和玉才在這個新賽季裡拿出了兩套華國曲風的節目,而且竟然還真的得到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成果,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想要避免采訪幾乎是不現實的。
而且紀和玉自己,也很堅持要接受賽後采訪。
“采訪也就是最多一個小時的事,我儘量不用右腿,靠左腿承重就好了,應該問題不大,我想,應該有很多觀眾沒能完全理解這兩套節目,我也想趁此機會向大家解釋一下。這塊套節目在新賽季裡第一次展現在觀眾們眼前,這是一個很好的平台,必須要抓住才行。”
說這話時,紀和玉語氣平靜,神色也很堅定,仿佛膝蓋的疼痛根本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影響。
駱溫明和陳長興對視一眼,都發覺自己實在很難抵禦紀和玉冷靜而堅定的目光。
最後,駱溫明無奈地撫了撫紀和玉的發頂,道:“不許勉強,知道了嗎?”
果然,在今天的賽後采訪中,紀和玉是媒體們追問的對象。在記者們問了波爾卡諾“為什麼想到要衝一個4Lz,失誤在不在他的預料之內”,問了葉甫蓋尼“新賽季有沒有和往常一樣,包攬冠軍的信心”等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後,現場的“矛頭”幾乎都指向了紀和玉。
隨著時間的推移,冰袋一點點融化,鎮痛作用不斷削弱,與逐漸發展的關節積液的狀況以及痛楚相比,愈發顯得不足。
然而,鏡頭裡,少年脊背筆挺,脖頸高昂,在麵對媒體的提問時儀態好到甚至可以登上芭蕾舞團,根本看不出來他的膝蓋正承受著劇烈的痛楚。
在今天接受賽後采訪的三位奪牌選手中,紀和玉的身高不是最突出的,但當他們站在一起時,最引人注意的卻不是氣勢最強、名氣最大的世界第一男單葉甫蓋尼,也不是身高最突出、長相最有侵略性的波爾卡諾,而是這個容貌昳麗、身材纖細的東方少年。
紀和玉分明隻有十七歲,周身卻給人以一種隻有積年累月泡在冰場上,才能養出來的霜雪氣息,雖淺淡到不可觸摸,卻又純潔而剛強。
鏡頭內,隻有紀和玉一個黑發黑眸的東方麵孔,其他人,不管是兩位選手也好,眾多媒體記者也好,都是金發碧眼的西方麵孔,但紀和玉卻毫不怯場,甚至稱得上談笑自若。
“他的眼睛會說話”——
不少記者下意識想起了一些評論家對紀和玉這樣的評價,不得不說,這樣的評價十分準確,哪怕他們中的很多人,在采訪開始前已然帶有了對這位初出茅廬的東方選手的偏見,一看見那雙眼睛,都不由偃旗息鼓,至少侵略性已然去了大半。
這位年僅十七的選手的眼中,寫著任何人都難以企及的、對冰雪的熱愛和追尋,寫著對自身實力強大的自信,更寫著對華國音樂的推崇、對華國文化的熱愛以及對華國花滑的憧憬和向往。
在這樣純粹到完全不摻任何個人情感的目光裡,再刁鑽的媒體也會敗下陣來,再苛刻的評論家也很難提出批評之語。
膝蓋上的疼痛絲毫未能影響紀和玉的神誌,反而令他在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更加謹慎,也更加堅定且自信。
——你為什麼能這麼大膽,明知道這樣的節目風格在賽場上是不吃香的,還敢短節目和自由滑兩場比賽,都拿出這種風格?就不怕因此錯失晉級總決賽的機會嗎?還有,準備了兩套這樣的節目,你的團隊是否有考慮其中的風險呢?
“記者先生,我想請你明確一點,從未出現過的風格,不代表不吃香的風格。總會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如果彆人沒有邁出這一步,那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從無到有、從生疏到熟悉、從無感到喜愛總是需要一個漸進性的過程,而起始狀態從來不意味著終點,我熱愛華國的音樂與文化,且相信這樣的音樂與文化,絕不會在冰場上黯淡失色。至於風險,我們自然是考慮過的,但作為華國的花滑人,沒有人不希望看到我們的音樂登上世界賽場。”
——體能並非你的強項,短短二十餘秒內三組高強度跳躍,這樣的編排是非常大膽的,可以問問這是誰的主意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失敗了,這樣的編排是很難補救回來的。
“我想大家都知道,這支節目同樣是我的團隊和克裡斯大師攜手打造的,事實上,這三組高強度的連跳,就是克裡斯大師在構思和剪輯音樂時,受到氣勢雄渾的樂音啟發而來的。克裡斯先生站在藝術的角度給出了這樣的建議,我非常感謝他做出了這樣驚為天人的編排,同時也感謝我的教練組,在麵對這個風險極大的方案時,給了我充足的信任和支持。”
——從前J國選手藤原野瑤也試圖在比賽中使用他們國家特色的音樂,但最終這樣的嘗試以失敗告終,對這件事你怎麼看呢?以藤原野瑤的實力和地位,都不敢保證自己的節目是成功的,你為什麼這麼有自信?
“藤原前輩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選手,我想,在弘揚本國音樂與文化的理念上,他的想法與我如出一轍,如果非得要說出個所以然來,我覺得或許還是跟平台有關係,很感謝R國大獎賽給了我一個合適的平台,讓我能進行這樣的嘗試。至於為什麼有自信……記者小姐,我想澄清一點,我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單單是因為我對自己的實力有自信,而是因為我對華國音樂與華國文化有自信,審美沒有國界,我相信觀眾和裁判都能被東方文化之美所感染。”
不去質疑裁判所給出的、略顯不公的節目分,反而感謝R國大獎賽給出的平台,這樣的回答令在場的記者都不由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紀和玉這樣輕的年紀,在被問到如此尖銳的問題,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J國和藤原野瑤,抑或是得罪R國和裁判組時,能如此機敏且不假思索地給出了一個恰當的答案。
到了這個時候,饒是這些來自西方國家的記者大多傲慢刁鑽,也不得不被少年身上獨特的魅力所折服。
在紀和玉身上,他們看到了他們從未主動去了解和注意過的華國文化與華國精神的印記,看到了獨屬於東方的柔韌和剛強、聰慧和溫和,他們都未曾想過,這些美好的品質,竟能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
恐怕要不了多久,整個世界都會為華國這輪初升的朝陽而震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