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北冥身穿素衣,未戴頭冠,隻用了木簪。這打扮,和從前在流連鎮時一樣。
可桑非晚卻再也不能把他當成自己的跟班、攤前的招財貓。
俞北冥說:“我是來解釋的,其實我……”
桑非晚打斷了他的話:“不必解釋。師父去世前,給我留了個夢境。我看到了他和你母親的過往,我也知道你是他兒子。我還知道,我師父是自殺的。”
“俞北冥,我不怪你。站在你的立場上,你要報仇並沒有錯。”
“可我無法原諒你。我師父因你而死,我大師姐被你的手下斷了一臂,我還有許多師兄弟無辜慘死。”
“他們於你而言,也許無關緊要,甚至是仇人。可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呀!”
“我六歲那年,父母死於瘟疫,全村都死絕了!隻有我活了下來,我不記得我後來走了多少路,過了多少年,經了多少事……”
“我隻知道,那幾年我的世界是一片灰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河流和山巒。”
“終於有一天我也倒下了,灰色的老鷹在我的頭頂盤旋,等著覓食。”
“就在我以為我將要死去的時候,天邊突然劃過一道金色的流光,撕開了灰色的世界。”
“我的師父,帶著一身金光,落在我的麵前,如謫仙臨世。”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隻有他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他說:孩子,彆怕。”
“後來他帶我回了天姤宗,我看到雲海繚繞的山峰上,巍峨壯觀的建築,還以為自己到了天上仙境。”
“我問師父:這裡能見到我爹娘嗎?”
“師父揉了揉我的頭說,以後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都是你的親人。”
“師兄師姐們都憐惜我,從來都讓著我、寵著我,居然讓我養成後來頑劣不堪的性子。”
“要不是因為頑劣,我也不會跑下山去,不會遇到你。”
“若我沒有遇到你,若我好好守著師門,也許我的大師兄、二師兄、五師兄就不會死。我的大師姐,不會斷去一臂。”
“俞北冥你說,我怎麼能原諒你呢?”
俞北冥手掌一翻,幻化出了一把黑色的斷劍。
他把劍遞給桑非晚:“當日你的師父,就是死在這柄斷劍之下。你的師兄們,也是被這劍殺死。現在劍給你,殺我。”
這柄黑色的玄鐵劍,桑非晚再熟悉不過。
從前在流連小鎮,她有時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就用他的劍劈柴。
那時,又何曾想到,這把劈柴的劍,最後竟會沾滿了她師父、師兄的血?
“師父臨死前特意給我留了夢境解釋一切,讓我不要恨你,不要找你尋仇。”
“我聽她的話,我不恨你,也不找你報仇。”
“可我沒辦法替死去的人原諒你。就像你,沒辦法替你的母親原諒我師父犯下的錯。”
“以後我會好好的守著我的宗門,如果你還能顧及我們從前的情分——如果那幾年勉強能算是情分的話,我們就互不相擾吧。”
俞北冥來之前,想了許多的話想和她說。怎麼解釋,怎麼說自己的苦衷,怎麼讓她原諒。
他甚至還想,若是她實在生氣要動手,就站著不還手,讓她打。哪怕她一劍把自己刺死!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是這麼平靜。
平靜地訴說著過去,平靜地講述她和師門淵源。
她還說她知道一切,理解他,明白他,也不恨他,隻是不能原諒。
可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字都像一把刀,慢慢刺進他的五臟六腑,慢慢地攪動。
痛不欲生。
“晚晚,真的回不去了嗎?”他哀傷地祈求著,“回到流連鎮,回到我們最初相遇,一直相守的那個小鎮?可以嗎?”
“我本也是準備,把恩怨了結之後,就回去找你,再不理會其他。”
“可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是他的嫡傳弟子。若是知道……”
“若是知道就不報仇了嗎?”桑非晚接過他的話問,卻又笑了笑,“那你母親的仇怎麼辦?你不能背棄她,就像我不能背棄我的師門一樣。”
“俞北冥,大概這就是我們的命吧,殊途不同歸。”
俞北冥一時無言以對。
她太通透、太清醒。可往往越是這樣的人,才越是痛苦,越讓人心疼。
“俞北冥,”她的神情突然變得決絕,“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你我不見、不思、不念!”
說罷,她轉過身,向著萬丈深淵縱身躍下。
“不要!”他急急去拉,卻隻抓住了她斷裂的半截衣袖。
風姤崖下無情海,洗滌她的七情六欲,也讓她徹底忘記了他,踏入了無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