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早年朕剛擒住鼇拜,剿滅四大輔臣的勢力之後,手裡終於有了一點真正的‘權力’,不再隻是一個傀儡皇帝。那段時間朕也經常會因為一件小事就受到觸動,情緒起伏不定。”
當年他每天清早一睜開眼,胸腹間、腦海裡,都湧動著無數的想法
——朕掌握了權力,朕要為這個天下做點什麼,朕要改變這件事,朕要讓一切都變成想要的樣子!
——朕要讓大清政權穩固,要讓朝堂吏治清明,要讓百姓衣食富足,要讓這天下成為承平盛世!
——朕要名垂青史!
玄燁現在想起當時年輕氣盛的自己,覺得特彆好笑:“那時朕看到不平,就想要去消滅不平;看到苦難,就會想去拯救苦難。朕覺得自己手裡有權力了,一定可以做到。”
沈菡:“……”沒想到康熙爺也會有中二病的時候。
玄燁歎氣搖頭:“可事實上,朕做不到。”
少年人的世界非黑即白,真正的現實卻需要深思熟慮。
玄燁回憶起他登臨帝位這數十年的歲月,感慨道:“朕登基這些年,單是應付朝廷內部的權力之爭,就已經耗儘了大半的精力。現在想來,真正利國利民的正事,竟沒做幾件。”
有的事並非他不想做,而是他輕率的一個舉動,很可能會導致朝堂內鬥、政權不穩,萬千平民血流成河,甚至毀掉一個國家。
玄燁平日對外一向是無所不能的帝王形象,也唯有在沈菡身邊,他才能說說心裡話:“朕身為皇帝,掌天下權柄,看起來能做許多事。但朕不可能改變所有人的想法,阻止不了官員的貪腐,甚至拯救不了每年逃難至天子腳下的難民。”
玄燁現在說起這些事,語氣中已經沒有了當年的低落,很平靜:“朕年年都會收到各地巡撫的奏報,上麵不是旱災就是澇災,要麼就是蝗災、疫病。每一封折子都詳細記錄著又有多少田地顆粒無收,多少戶人家妻離子散,請求朝廷賑災。這樣的折子朕每年要批下去無數封。”
他讓官員開倉賑濟,一趟又一趟下發賑災銀兩,但最後這片土地上究竟有幾個人能真的得救?
他根本不知道。
他手中的皇權越穩固,他所感受到的安全、憤怒、無力和痛苦就越強。
沈菡握住他的手:“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
後世、青史,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玄燁回握她:“朕並非質疑自己,世間萬事,人力總有不及。朕是想告訴你,手握權力,便要麵對權力帶來的利與弊,你隻能自己學著承受。”
沈菡靜靜聽著,細細體會著。
她沒有權力,但她正在離權力越來越近,所以她以後也要每天麵對這樣的利與弊,自己消化承受嗎……
玄燁低頭望著她沉思的側臉,其實有一句話,他沒有說。
——並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承受這些。
有的人在得到權力後,一心隻想為自己謀取私利,作威作福、醉生夢死,享受權力帶來的好處。
他們根本不會有這種掙紮。
隻有希望用權力為世人做些什麼的人,才會因為手中的權力不能物儘其用而感到疲憊。
皇帝心愛的女人,說是這世上離皇權最近的人也不為過。
但大多數人隻會借著皇權為娘家謀取利益,或是想要憑借這個身份接觸外事,掌握更多的權力,鞏固地位。
隻有極少、極少的女人,能夠掙脫權力的誘惑,不為自己,而是為大局去做真正對的事。
這麼多年,他親眼所見的隻有太皇太後一個人。
說實話,玄燁以前從沒想過,她竟能有這樣的心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總是這樣令他驚訝和驚喜,在他覺得已經足夠了解她之時。
母儀天下的‘仁心’,多麼難得,多麼讓人珍惜。
*
玄燁一直都是個很體貼的人,至少對沈菡來說,他一直是。
這天回來,玄燁遞給沈菡一封折子:“看看。”
沈菡不明所以地接過,打開一看,竟是刑部對‘賞瓶案’一乾人犯量刑的奏報。
玄燁:“你放心,如此駭人聽聞的案子,相關人犯朕一個都不會放過,全部都會重懲。朕知道你之前為這事生了大氣,如今反正這些人都要死,你看想讓他們怎麼死才能解氣,都行,都聽你的。”
她不忍對奴才動刑,那如果是惡人呢?
隻有‘仁心’是不夠的,權力是‘凶兵’,是‘血刃’,能拿穩的隻有羅刹,而不是觀音。
沈菡沒想到他會把這個給她看,竟還想讓她量刑,不過這次她沒有拒絕:“真的可以?”
玄燁點頭:“要車裂、淩遲還是絞殺,隨你的意,或者你想讓他們多受些折磨和刑罰再死,也可以。”
沈菡握著這封折子,看著這上麵一個個豬狗不如的人名,心裡沒有絲毫猶豫。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含著冰,又帶著一股明顯的快意:“那我要這些人全部先受一遍宮刑,然後把他們曾經對那些孩子做的事,也對他們做一遍。”
她認真且堅定地說:“我希望他們統統變成‘賞瓶’!”
玄燁靜靜看著她,沈菡卻沒有動搖。
她知道這樣的話,可能會改變玄燁一直以來對她的印象,可是她就是想這樣做,她必須要這樣做。
她甚至第一次感受到擁有權力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
沈菡看著他一字一句堅定道:“我希望有人每天給他們喂水喂飯,擦身沐浴,治病上藥。我不要他們死,我要他們好好活著,每天做一個漂漂亮亮,乾乾淨淨的‘賞瓶’。然後把這些瓶子擺在城門口,讓天下人都看著。”
也讓天上那些枉死的孩子們都看一看。
安息吧。
瞑目吧。
希望你們的來生,再無苦痛與煩憂。
玄燁笑了:“好,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