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話少,做事卻很穩妥,皇帝心情複雜地審視著薛紈。
薛紈等了片刻,不見皇帝再開口,正要告退,皇帝卻古裡古怪地一笑,說道:“等這個差事辦完了,我自有賞賜給你——我把檀氏嫁給你,怎麼樣?你這個年紀,也早該娶妻了。”
薛紈一震,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錯愕,“陛下,臣……”
皇帝擺了擺手,沒等薛紈把拒絕的話說出口,“豔絕天下的美人啊,”皇帝惡狠狠吐口胸中鬱氣,雖然滿心不情願,話已出口,也多少釋懷了,“元脩的夫人,檀濟的養女,雖然是再嫁,也不算委屈你了,”這話難免有些酸溜溜的,皇帝又是一笑,“你和檀道一似乎不和?也但願能借著這個機會,能讓你們兩個儘釋前嫌。將相不和,非社稷之福啊,這個道理你懂嗎?”
薛紈深深吸口氣,鎮定地點頭,“臣懂,謝陛下聖恩。”
“你退下吧。”皇帝目視著他離去。
皇帝要將華濃夫人改嫁薛紈這事,原本隻是君臣兩個私下說定,誰知一夕之間這消息竟然悄悄自內宮傳到了前朝,隔日薛紈到了官舍,有許多人衝他擠眉弄眼,連笑容都帶了幾分曖昧的色彩,更有自作聰明的人,索性嬉笑著來恭維薛紈,“薛將軍,你對陛下真可謂‘鞠躬儘瘁’啊,哈哈,哈哈。”
薛紈忍著惱火,搪塞了幾句,待要擺脫眾人回家,卻又被同僚不識相地拽住了,“彆急彆急,今晚有席,安國公做東,為檀刺史踐行,瞧瞧,還特意送了帖子給你。”
周珣之這是體察聖意,要讓他和檀道一“儘釋前嫌”。薛紈撣了撣精致的帖子,皮笑肉不笑道:“有酒喝?那當然要去。”
一到日暮,眾人迫不及待趕至周府,恰巧周府庭院裡幾株石榴樹花開的正好,在枝頭灼灼如火,周珣之索性命人將酒席搬至樹下,眾人一麵吃酒,一麵聽府裡掌事講得繪聲繪色,稱道:“也奇了,這石榴樹栽了幾年都沒動靜,前些日子,突然開了一大片,看樣子,今年有好石榴吃了。”引得眾人嘖嘖稱奇,連聲道:“果真是吉兆。”
周珣之笑著點頭,轉眼一看,檀道一和薛紈兩人一東一西,互不乾涉地分開坐著,滿座賓客中,這兩人不約而同,都顯得心事重重。周珣之暗自一笑,主動上前拉了薛紈的手,把他拖到檀涓這席,說道:“薛將軍,今天這些人中,最該你向檀刺史敬一杯酒,你怎麼不動?”
薛紈從善如流,斟了杯酒,肅容敬了檀涓,“願君克敵製勝,所向披靡!”
眾人一起助威,飲了酒後,又推搡薛紈,故意說:“這是一個緣故,還有一個緣故呢?”
檀涓心知肚明,卻有些尷尬,連連搖手,自稱不勝酒力,躲到了一邊,眾人遂抓住了檀道一。檀道一在洛陽短短幾個月,在酒席上卻比薛紈還混得熟,被眾人打趣揶揄,也麵不改色,反倒主動向薛紈舉杯敬了敬,“薛將軍。”他一張白皙清秀的麵孔被火紅榴花映著,對薛紈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叫錯啦,該改口啦。”眾人笑著起哄。
檀道一笑而不語,坦然等著薛紈。
他這幅平靜的樣子,簡直令薛紈如同芒刺在背。想到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薛紈登時心煩意亂起來,草草喝了一杯,對檀道一點點頭,便掙脫眾人,離開了周府。
“請。”檀道一對著薛紈的背影,輕輕一哂,見麵前有人來敬酒,他忙一笑,對來人舉起杯來。
又是半宿觥籌交錯,夜深人靜時,周府賓客已經散儘,檀道一撣開肩頭落的榴花,扶著微微發脹的頭站起來,同周珣之告辭,“下官告退。”
“醉了,”周珣之哈哈一笑,留檀道一在周府夜宿,檀道一當然不肯,辭彆了主人,被周府家奴扶上馬車,一路迷迷糊糊,忽聞外頭一靜,紅光搖曳,是到了壽陽公府門口,王牢正在石獅子旁張望,見狀鬆了口氣,忙上來道:“郎君回來了。”見檀道一微眯著眼,似是睡著了,王牢湊到他耳畔,神秘道:“天擦黑時,薛將軍來了一趟。”
檀道一倏的睜眼,冷靜地問:“來乾什麼?”
“不知道,說是要拜見夫人,可奴還沒來得及通傳,他又突然走了。”王牢有點摸不著頭腦。
檀道一輕哼一聲,垂著頭靜默了一會,對車夫道:“去樂津裡。”
樂津裡有一處僻靜的小宅子,是周珣之私下贈給檀道一的,除了王牢,沒人知道。王牢一聽這話,便明白了,“郎君這幾天又不回來了?”
檀道一不想開口,隻倦怠地對他搖了搖手指。夜裡穿過街市,到了樂津裡的宅子,檀道一打發車夫回去,也不叫人來服侍洗漱,搖搖晃晃地走進室內,倒頭躺在榻上便睡了。
臉上一陣柔軟冰涼的觸感,他厭煩地睜開眼,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坐在榻邊,正扭過身去盆裡打著手巾。微黃的燭光照得她側臉如珍珠般玉瑩瑩的。
“郎君醒了?”一聲清甜的呼喚,她掉過臉來,眸如春水,一雙殷紅玲瓏的唇瓣,笑意宛然。
這是新來的。檀道一蹙眉起身,有些警惕地看著她,“你是誰?”
她眨一眨眼睛,十四五歲的女郎,臉上還帶點稚氣,說話也很大膽。“我是安國公買回來的,名叫茹茹。”
“什麼?”檀道一脫口而出,一張臉難看極了。
“茹茹呀,”女孩子含羞帶怯地看著他,“郎君,你身上好熱呀,我替你擦一擦。”
檀道一甩開她的手巾,酒意不翼而飛,頃刻間脊梁骨沁出一層冷汗。努力平靜下來,他斷然道:“你先回去,等我問過安國公再說。”
茹茹失望了,眼裡水汽蒙蒙,“郎君,你不喜歡我嗎?”她慢慢湊到他麵前,微微嘟著嘴,有點委屈,有點不服,“安國公說,你在建康時,和一名家伎相好,日常以兄妹相處,卻近乎狎昵,還說我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她越說,檀道一就越是心驚,再三思忖,他慢慢放鬆下來,若無其事道:“安國公說笑的,她沒有這麼美。”
茹茹笑吟吟道:“郎君,我還會唱歌呢。”
檀道一淡淡“哦”一聲,“你唱一個我聽聽。“
茹茹捏著綾帕,揚起清越婉轉的歌喉,“傾盆梅雨寸經窗紗,掩轉子房門日又斜,畫眉人遠,相思病加黃昏將傍,心如亂麻,今夜裡冷冷清清、隻有梅香來伴,閒敲棋子落燈花……”
聽到這熟悉的歌,檀道一已經波瀾不驚了,他慢慢靠回去,陷入了思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