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晌貪歡。
夏夜的風裡帶著微醺的醉意,眾人為了給檀道一踐行,特地請了女樂。唱的是近來風靡京城的南曲,“粉陣**”、“花妖醉魄”,酒過三巡,儀態散漫,各人攬了佳人在懷裡竊竊私語。
薛紈不是今夜的主角,索性安穩坐在角落裡,若有所思地審視著檀道一。
兩年前在建康歡場,他還顯局促,這會已經遊刃有餘了。對敬酒的人來者不拒,白皙清秀的臉上隻見薄紅,坐姿依舊端正。
有美人依偎了上來,檀道一含笑搖頭,婉拒的話還沒出口,先有同僚替他擺手了,“檀長史對夫人情有獨鐘,從不沾染這些的,何必惹得人家夫妻不睦?”
檀道一稱謝,湊過身正對同僚耳語,忽而那狹長微翹的眼尾一斜,眸光投在薛紈臉上。
薛紈知道他刁鑽,忙將冷笑一斂,敷衍地對他舉了舉杯。
“薛將軍,”檀道一走了過來,按住了薛紈的肩頭。一張口,酒氣噴在薛紈臉上,手卻很穩,極亮的眸子將薛紈稍一打量,他便笑了,隨即不由分說將薛紈拖到人群中,“薛將軍送親回來半年了,怎麼也不講一講在柔然的英雄事跡?”
薛紈還不至於被眾人炯炯雙目一盯,便嚇得要慌神。他把玩著耳杯,笑道:“檀長史好奇?”
“有點好奇。”
想探他的口風?薛紈暗自一笑,卻不肯讓檀道一如願,隻望著他喟然歎了一聲,“雖然吃了些苦頭,也是職責所在,沒什麼可抱怨的,不過麼……”他衝檀道一眨眨眼,有點調侃的,“臨走時,公主殿下讓我傳口信給檀長史,說她很想念你呢!”
眾人礙著智容的身份,不敢發聲,隻掩著臉悶笑。檀道一被薛紈揶揄,麵不改色道:“殿下為了社稷和百姓,背井離鄉,遠嫁柔然,將軍可不要拿她來說笑。”
“長史說的是。”薛紈回憶了一會,讚道:“漠北廣袤,鷹擊長空,倒也彆有一番風光。”
檀道一酒杯停在唇邊,不知想起了什麼,默然微笑。沒等到下文,他瞟薛紈一眼,“可汗想必盛情招待了將軍?”
“說來話長,”薛紈道,“等下次和檀長史重聚,再細細說吧。”
“下次?
”檀道一挑著眉嗬嗬一笑,似有些遺憾,“那不知是幾時了。”
“哦?”薛紈揣摩著他的語氣,抿了口酒。
酒席散時,已經月上中天了,眾官們東倒西歪地來告辭,檀道一彬彬有禮地挨個道了謝,等人走光,他一起身,不禁踉蹌了一下。
“長史當心。”薛紈扶了他一把。
檀道一定睛看了看薛紈,“將軍還沒走?”
“我送送長史。”
檀道一難掩詫異,笑起來,“將軍今天緣何這樣多情?”
“長史說笑麼?”薛紈觀察檀道一神態,也拿不準他是真醉假醉,便沒有多說,隻順勢起身,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酒樓。夜深了,暑氣散去,沁涼的月光投在空寂的禦街上。檀道一輕輕透口氣,撣了撣袖子。夜風吹拂著青色的官袍下擺,他有些懶散地站著,目光在長街遊移,仿佛在思索下一個去處。
“長史今晚儘興嗎?”沒人了,薛紈倒有了閒聊的興致。
“儘興。”檀道一負手對薛紈笑,“薛將軍不儘興,是有心事?還是惦記著家人呐?”
薛紈輕哂。這個人,再作態,骨子裡仍舊是狹隘偏執。他不想跟檀道一談論自己僅有的那位“家人”,抬一抬手,薛紈道:“檀長史,走吧。”
“不必了。”檀道一推開他,臉色驟然冷了,“這點酒,我還不至於就醉了。”
“慢著。”薛紈按住檀道一的肩膀,兩人臉衝臉,薛紈才若無其事地對檀道一笑了笑,“陛下有旨,命檀長史出發前,先進宮去麵聖。看這會天也快亮了,長史沒醉,就索性跟我進宮去吧。”他說的客氣,一手卻按在了腰刀上。
檀道一眸光一閃,身形僵住。他果然沒醉,隻一瞬,便明白了,冷笑道:“你今晚,是特地來盯著我的。怎麼?怕我棄官私逃回建康?”
“棄官?我看你大概不舍得。”薛紈嗤笑,“不過麼,勾結王玄鶴使苦肉計,掩人耳目幫謝氏離京,我倒真怕你這一去不複返了。”
檀道一思忖了一會,點頭道:“我隻以為武將坦蕩直率,原來你的疑心病比陛下還甚。”不慌不忙地對薛紈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將軍陪我進宮吧。”上馬之後,心思急轉,麵上卻一派平靜,鬆鬆
挽著韁繩,在月色中徜徉。
在宮門處不過等了須臾,便得聞皇帝傳召。二人進禦殿,依次拜見了,檀道一餘光一掃,見皇帝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了案後,黎明的天色尚且晦暗,煌煌的燭光在人臉上一晃,映照出皇帝隱隱有些陰沉的臉色。
“行裝都收拾好了?”皇帝耐著性子先問了一句。
“是。”檀道一答道。
沉默片刻,皇帝按捺住焦躁,緩緩道,“我本想放你去了,可這些日子,每每想起閭氏,總覺得後怕,”而皇後撫著小腹溫柔的微笑,更讓他如坐針氈,皇帝猛地捶了一下案頭,“我一定要問個清楚,否則寢食難安。”
檀道一猝不及防,眉頭極難察覺地一蹙——皇帝要追究閭氏之死,而不是離京的王玄鶴和謝羨——在來路上想好的應答派不上用場,他眼尾將身側的薛紈一掠,鎮定道:“陛下請講。”
“閭氏是你殺的嗎?”不等檀道一開口,皇帝便冷冷地搶過了話頭,“不必否認,皇後身邊的那幾名侍衛,已經招認了。”
侍衛隸屬薛紈的羽林衛,卻是皇後心腹,想必薛紈沒少使出狠辣的逼供手段。
想到今天興許還有酷刑等著自己,檀道一微微一哂,立即伏身叩首,“請陛下賜臣死罪。”
閭氏之死,皇帝早有疑心,至此早已深信不疑了,見檀道一承認得乾脆,他登時大怒,一掌揮落案頭的奏文,“你們這些人,還有沒有把朕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