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氏手中木梳落在了桌子上,她胡亂擦了擦眼淚,微笑著迎過來:“郎君怎麼來了?”
李淵實話實說道:“夫人今日生病,我擔心打擾她休息,就來你這裡過一晚。怎麼,不歡迎我?”
萬氏溫婉地笑道:“怎麼會呢?”
李淵伸出手指,摩挲著萬氏的眼角道:“那你為何抽泣?可是夫人對你不好?”
萬氏趕緊搖頭:“夫人有多賢惠大度,郎君還不知道嗎?郎君若說夫人壞話,妾可要生氣了。”
李淵微微一怔,哭笑不得道:“行,行,你和夫人感情最好,我才是多餘的那個。”
他拉著萬氏的手,與萬氏坐在坐榻上:“那你為何難過?”
萬氏猶豫。
李淵道:“怎麼,這府中還有我解決不了的事?難道是母親又訓斥你了?”
萬氏搖頭:“妾不敢往老夫人麵前湊,她訓斥不到妾。”
李淵歎了口氣,拍了拍萬氏的手背道:“辛苦你了。”
萬氏繼續搖頭:“我怎麼能叫辛苦?回來之後,妾一直受夫人照顧,每日都很悠閒自在,還能逗著二小郎君三小郎君和小五玩,妾可開心了,比操心你的衣食住行開心多了。”
李淵裝作震驚道:“你這是在嫌棄我?”
萬氏掩嘴笑道:“就嫌棄你。”
李淵道:“既然如此開心,你為何憂慮?可是小五不親你?”
萬氏歎了口氣:“郎君,你何必追問?既然妾沒主動告訴你,就是不好告訴你啊。”
李淵堅持道:“我必須得聽。連家中妻妾的煩惱都解決不了,我還是個男人嗎?快說!”
萬氏再次露出猶豫的神情。
仿佛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心理掙紮,萬氏小聲道:“妾說。隻是一些任性的話,郎君不要和其他人說,不然傳出去,又該被人說妾家教不好了。”
李淵點頭:“就我知道。”
萬氏歎了口氣,眼眶又紅了。
她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道:“今日一大早,老夫人就把夫人叫去,讓夫人把二郎和三郎的鋪子收回來,給大郎的媵拿著。夫人跪著請求了許久,老夫人才準許隻把生意收入公中,讓大郎的媵能任意支取錢財。”
李淵驚訝;“這、這是為何?”
萬氏苦笑:“香皂生意入了陛下的眼,又得全京城的權貴喜愛,將來錢財名聲都不會少。大郎既然為嫡長,好處自然是大郎拿著。妾知道,妾知道應該如此,但還是……”
萬氏用手絹捂著臉道:“這唐國公府所有的都是大郎的,爵位人脈資產全是大郎的,妾知道。可
是看著二郎三郎賣力做成的第一筆事業,哪怕隻是商賈之事這點彆人看不上的事業,也是付出了心血。”
萬氏嗚嗚嗚哭了一會兒,又道:“二郎三郎其實應該是不在乎的。他們如此聰慧,小小年紀就在陛下那裡揚名。這些東西被收走了就收走了,待他們長大,肯定能自己建功立業。我隻是想到了我的小五,我的小五笨笨的,將來可能也就隻能拿一些金白俗物傍身……”
“郎君,是妾任性了。”她擦了擦眼淚,哽咽著勉強擠出笑容,“其實二郎三郎從古書裡琢磨出古方時,就帶著小五來找妾,讓小五也出了一份錢,說叫‘入股’。郎君就當是妾貪心了,傷心投入的錢沒了吧。郎君可要把妾的本錢補給妾啊。”
李淵麵沉如水。
他深呼吸了幾下,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夫人還跪著求母親?”
萬氏苦笑:“郎君,早晨夫人送你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呢。”
李淵起身道:“我去看夫人。萬娘子,彆擔心,我唐國公府還沒落魄到隻能供養一人成才的地步。”
萬氏起身拉住李淵的衣角,慌張道:“郎君,你可答應妾了,不把妾的話告訴彆人。你若這樣,妾以後怎敢再向你訴苦?”
李淵輕輕攏了攏萬氏的肩膀,道:“放心,我不會告訴彆人。彆難過了,這件事我能解決。”
萬氏鬆開手,滿臉眷慕道:“好,妾相信郎君。”
李淵離開,萬氏站在門口目送李淵,久久不肯離去。
這一幕被人看在眼裡,不斷感慨萬媵真是對唐國公一往情深。
待倚著門站了半刻鐘後,萬氏回到屋內,讓人打來水卸妝。
既要素雅,又要好看,哭了還不能花妝,這臉上的妝畫得可不容易。
萬氏洗完臉後,憤憤將擦臉的帕子丟到一旁。
女婢道:“娘子彆氣了,國公既然說能解決,就肯定能解決。”
萬氏冷哼道:“他現在倒是硬氣,等見著老夫人就不一定了。他在人後硬氣,見了老夫人就唯唯諾諾的時候還少嗎?”
女婢道:“這次不一樣。二郎三郎和五郎都是國公的孩子,他還是會心疼孩子的。”
“哼。”萬氏又冷哼了一聲,然後真切落下淚來,“連同是夫人肚子裡出來的二郎三郎尚且被如此磋磨,我家小五將來在李建成手下討生活,還能落個好?”
“看看人家二郎三郎,自己手裡都沒什麼東西,得了賞賜給四郎小五一份,鋪子經營起來了也要分四郎小五一份。李建成頂多送東西給四郎,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小五!”萬氏又氣又難過,不由掩麵痛哭起來,“小五怎麼攤上這樣一個嫡長兄?”
女婢拍著萬氏的肩膀,也很是難過。
她跟著娘子從江南來到京城,看著娘子從家中千嬌百寵活潑伶俐的世家小娘子,一步一步被磋磨成了謹言慎行的模樣,現在又在為五郎君未來憂愁,她怎麼能不難過?
她難過也沒用,隻能輕聲安慰自家娘子:“娘子彆難過,長兄靠不住,還有二郎君和三郎君。如國公所說,唐國公又不是隻能供一人成才。勳貴人家中一門幾個國公郡公多常見?以陛下對二郎君和三郎君的寵愛,二郎君和三郎君遲早會封爵。他們一定會幫助五郎君也出人頭地。”
萬氏頭倚在陪嫁女婢的肩膀上,閉著眼睛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李淵離開萬氏的小院時,派去看望竇夫人的仆從剛好回來。
仆從答道:“夫人說沒事,隻是今日在庭院裡吹了些風,頭有些疼,於是早早睡了。”
李淵雙手握拳:“夫人也不相信我嗎?”
仆從心裡疑惑,道:“夫人看著氣色不錯,應當真的是無事。”
李淵揮了揮手,讓仆從離開,大步邁向竇夫人居住的院落。
他進門時,竇夫人臥室的蠟燭已經滅掉。
李淵摸著黑走到竇夫人床榻邊,坐到竇夫人身邊沉默不語。
竇夫人最先開口:“郎君為何不聲不響坐在黑暗中?是嚇唬我嗎?”
李淵道:“我知道你沒睡,也知道你能聽出我的腳步聲。”
竇夫人道:“我隻是有些頭疼,休息一日就好了。郎君不用擔心。”
李淵道:“你是擔心我和母親起衝突嗎?”
良久之後,黑暗中才傳出幽幽一歎。
竇夫人道:“郎君,幫我把蠟燭點上。”
李淵起身點燃蠟燭。
竇夫人坐了起來。
李淵回到榻邊,幫竇夫人披上衣服:“小心著涼。”
他看著竇夫人的眼角,果然也是紅的,淚痕都還未乾。
竇夫人道:“郎君是國公,國公府的主人,國公府的事自然瞞不過郎君,是我多想了,唉。”
李淵擠出笑容,道:“是,瞞不住我。”
竇夫人道:“觀朝中顯貴,若是家中長輩出色,子嗣常常多人封爵;若是子嗣自己出色,該封爵時,陛下也不會看他族中是否已經有人封爵。二郎三郎出色,特彆是二郎,去邊疆立個功勞應是容易的。我一直想,李家的李安、李哲能一門雙郡公,我家二郎三郎應該也是能的。”
竇夫人所說的李安、李哲是李淵七叔的兒子,
李淵已經去世的堂兄。
李淵道:“不止李安和李哲,我幾位叔父也都是高官,唉,哪怕是四叔李畢。”
李淵的大伯和二伯皆早逝,所以是李淵的父親李昞繼承了唐國公的爵位。其餘沒有繼承權的叔叔,皆在當時的北周身居高位,封爵者也不少。
所以哪怕李淵的四叔李畢起兵想要誅殺北周權臣楊堅,失敗身死,楊堅建立隋朝後,仍舊重用李家人。
特彆是當時站在李畢對立麵的李安、李哲頗受楊堅信賴看重,共同掌管京中禁軍,一門雙郡公。
國公多是開國時就有的,和平年代很難再封國公。但目標指向郡公,李淵也覺得以自家二郎三郎如今的本事,不算好高騖遠。
竇夫人道:“雖說為了家族好,大郎能繼承國公,國公府的資源應該傾向二郎三郎,再為唐國公一脈增加兩位郡公,才是最優的選擇。但家人之間豈能如此功利?兄弟間相互扶持就行了。如之前,二郎三郎在外得了名聲,大郎自然而然就享受到了好處,根本不需要讓兄弟之間相互爭奪什麼。”
李淵歎氣,難得聽進去了夫人談論朝堂之事:“是啊。”
竇夫人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若偏向一個,打壓另一個,兄弟之間豈有不離心的?才高之人心氣肯定也高,二郎三郎連郎君你都不服氣。”
李淵這口氣歎不下去了。
他扶額,咬牙切齒道:“這兩個崽子確實是誰也不服,連對著太子殿下都不夠尊重,陛下常常笑話他們。”
竇夫人苦笑:“才華橫溢者都是如此。郎君你不也隻要說起射箭,就誰也不服?連長孫將軍勝過你一次,不還被你拉著贏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