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南的兄長虞世基能成為楊廣寵臣,虞世南本人不比虞世基能力差,他其實也很會察言觀色。
隻是他不願意成為另一個“虞世基”罷了。
楊廣曾對虞世南說自己不喜勸諫,虞世南就一生從未向楊廣諫言。他很明白皇帝那句話是真的,懂得在堅持底線的前提下規避風險。
彆看虞世南一直沒升官,隻在楊廣身邊做起居舍人。他的性格不討楊廣喜歡,卻能一直擔任楊廣近臣,沒有被楊廣外貶,就能看出他的本事。
虞世南原本隻教授李世民和李玄霸寫字,這是他第一次將自己為官中總結的經驗也教授給李世民。
“陛下極好臉麵,他不孝不悌不慈,就容不得彆人不孝不悌不慈。而這‘容不得’又要分對象。比如李元吉入不了他的眼,但你卻掌握著河右軍政大權,那麼李元吉誣告你就是監督你,你想因李元吉的誣告怪罪他,就是不悌,就是有異心。”
虞世南見李世民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歎了口氣:“你知道裴蘊如何重新檢閱戶籍嗎?”
李世民回憶了一會兒,悶聲道:“讓百姓互相告發。”
虞世南道:“不僅是重編戶籍,在楊玄感謀反後,陛下也是要求官員互相告發,無論是否有證據,都先將人下獄。官員互相盤咬,牽連者無數。”
李世民道:“不隻是楊玄感謀反。民亂四起後,陛下也要求百姓互相檢舉,盜賊就地捕殺。豪強與官吏相勾連,任意指人為賊,導致許多百姓家破人亡,被豪強奪走田宅。”
虞世南悲傷頷首:“所以你應該明白,在陛下那裡,縱然信任你和三郎,但你也不能要求懲罰誣告你和三郎的李元吉。因為陛下是支持誣告的。如果他懲罰了李元吉,那麼官員和百姓又怎麼如他的意互相攀咬?”
李世民的呼吸放緩,臉上的憤怒不甘重新恢複成冷漠平靜:“我不請求陛下治罪李元吉和李建成,我的仇自己報。”
虞世南心頭一顫。
他本想讓李世民放棄仇恨。李元吉和李建成是李世民的兄弟,李世民怎麼能兄弟相殘?以他的道德感,不允許他聽到弟子說這樣的話而不勸說。
但縱然是君子也有私心,就像是他在楊廣麵前明哲保身一樣。
虞世南想到李玄霸,想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兄弟情深,就說不出斥責的話。
他最終什麼都沒有勸,隻轉移話題:“你也不用擔心會太過憋屈。你動不了李元吉,但唐國公絕對不會放過李元吉。若放任李元吉,他下次就該害唐國公了。陛下看不上李元吉,不會給他授官,李元吉所有倚仗都是唐國公。你當務之急是讓陛下明白,縱然三郎……”
虞世南黯然地歎了口氣,道:“縱然三郎生死不明,但你對陛下沒有怨言。你最好再找一個怪罪的人,民賊也好,楊玄感也好,突厥也
好,告訴陛下你已經仇恨他人,不會影響對陛下的忠心。以陛下的性格,你將此事怪罪在突厥頭上,或許他會更高興。()”
李世民道:放火的人極可能是亂民或者楊玄感。?()_[(()”
虞世南道:“但陛下不希望是亂民和楊玄感。他不顧中原大亂也要征高麗,就是自欺欺人大隋沒有亂,亂民和楊玄感都已經被擊潰,不足為懼。在陛下眼中的敵人,隻有還未被他統治的外夷。”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道:“老師,我明白了。我防備東突厥,遭遇東突厥憎恨,所以東突厥趁機放火加害阿玄。我希望立刻回張掖整頓邊務,為阿玄報仇。”
虞世南歎氣道:“這樣陛下就高興了。他會同意你立刻回張掖,不收走你的兵權。”
李世民低聲道:“真憋屈。”
虞世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抬起手,在已經長大的弟子腦袋上揉了揉:“是很憋屈。記住現在的憋屈,好好積攢力量。老師知道你有大誌向。”
李世民帶著鼻音道:“嗯。”
虞世南道:“你也要以此事為鑒,不要成為陛下那樣的人。無論是讓官吏百姓互相誣告,還是不看事實隻願意看自己想看的,都是……都不是明君所為。”
都是亡國之君所為。虞世南在心裡道。
李世民重重
點頭:“我記住了。”
虞世南又拍了拍弟子的肩膀,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哭不出來。去找薑汁熏一熏眼睛大哭一場。你現在不發泄情緒,在陛下麵前就不能收放自如。”
李世民咬了一下牙,擠出笑容:“好。”
虞世南讓李世民用薑汁熏眼睛,其實自己已經準備好了蘸薑汁的帕子。
他帶著李世民走到稍稍遠離營地的地方,拍了拍身邊的石頭,讓李世民一同坐下,然後將帕子遞給李世民。
李世民用帕子擦了一下眼睛,眼淚立刻被薑汁刺激得流了出來。
當眼淚流出時,李世民心中好像被關住的情感就像是決堤一樣洶湧而出。
他將臉埋在膝蓋上,雙手緊緊抱住雙腿,蜷縮成一團,渾身不住顫抖。
虞世南輕輕拍著弟子顫抖的背,眼角也不由泛紅,落下淚來。
哭吧哭吧,哭了之後就算不會更好受,但至少不會被悲傷壓垮。
李世民感受到背上老師輕撫的溫度和動作,牙齒緊緊咬住嘴唇,嘴裡全是鐵鏽般的血腥味。
他從小就被阿玄笑話是個愛哭鬼。
“二哥,你的感情也太過充沛了,動不動就哇哇大哭,連看個史書都能嚎幾嗓子。你哭就哭吧,嗓門還這麼大,震得我耳朵疼。”
李世民哭的時候一直是如此。他會扯著嗓門儘情發泄自己的情緒,眼淚不一定有多少,但哭聲一定會十分響亮。
等嚎完之後,他的心情就會非常好。無論有再難再苦再憤怒的事,他都能拍拍屁股站起來,繼續笑著往前奔跑。
阿玄總是嫌棄他的眼淚是處理情緒垃圾,哭完了事,從
() 來不放心上。
現在李世民將臉死死埋在膝蓋上和臂彎中,緊緊咬著嘴唇,哭得不能呼吸,但一聲未吭。
就算是坐在他身邊的虞世南,也聽不到他的嗚咽聲。
虞世南心疼道:“二郎,你可以哭出聲來。這裡離營地遠,你的屬下聽不見。”
李世民抱著腿使勁搖頭,眼淚擦在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