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錯億啊。
他很少與凝光對視,除了剛開始當她下屬那段時間,他與她越熟,就越是不願靠近她,即使在例行彙報工作也要保持相當的距離,仿佛她是什麼洪水猛獸般唯恐避之不及。
知曉他秉性的冥冥為之詫異,問他是不是轉性了,而伏黑甚爾的回答隻有冷冷一笑。
他說:“我討厭她的眼睛,你不也一樣嗎?”
煩躁。
附骨之疽一樣,隻要對上她的那雙紅色眼眸,就止不住的感到心煩。
像是長輩在看著自己的孩子般,不論何時充滿包容,故意犯錯也能心平氣和地糾正過來,她是不知道嗎?不,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得透。
但是很奇怪,“伏黑甚爾”和“冥冥”,就是能在她這裡得到優待。
這和伏黑甚爾過往幾十年構築的認知相衝突了。
血統不正會被欺壓,沒有天賦會被厭惡,做錯事就要被皮條鞭笞,一點點微小的不滿積攢成龐大的惡意,稍微有點過失,就要被扔進咒靈堆裡,被人看著吞吃入腹,十死無生。
沒有人可以毫無理由地得到優待。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都不行,何況是他這一條爛命呢?
伏黑甚爾討厭凝光的眼睛。
沒有人會喜歡未知,喜歡走出自己的舒適區,走出自己構建的認知世界,她讓他產生了一種危機感,好像他習以為常的世界隨時會崩塌。
伏黑甚爾每一次都會刻意避開凝光的眼睛。
——除了現在。
凝光抬眸看向他們,她的嘴角仍然噙著淡雅的笑,瑪瑙般溫潤有光的眼眸裡是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習慣的柔和,他們想把和她的所有關係都通通劃歸為金錢交易,可這似乎失敗了。
“冥冥真厲害。”凝光似是在輕歎,她拍了怕手掌,“全部被你猜中了啊。”
她沒有否認。
意識到這點的冥冥眼神頓時陰鬱了下來,也不再掩飾自己聲音裡的嘲弄。
“哦?老板可真是任性啊,你就這麼瀟灑自在,一走了之,然後給我們留下這頓最後的晚餐?”
冥冥屬實是無法理解。
怎麼會有人——怎麼會有人!放著唾手可得的錢不賺呢?說放手就放手呢??
冥冥隻熱愛錢財,她所有的幻想、希望、白日夢……這些不切實際的,充斥內心驅使她行動的動力,就是構成她的全部。
往深裡說,凝光是她所有夢想的化身,是她極度渴望想要抵達的儘頭。
她日日夜夜眼饞得流口水的東西,這個女人居然說不要就不要,隨隨便便就扔了?
這是什麼人啊?!
“冥冥,伏黑,聽我說。”凝光搖了搖頭,“我們三個人的價值觀不同,所以我總覺得我們能一起公事這麼長時間,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料想……嗯,稱得上是‘奇跡’了。”
“人活在世上,無非是為了那幾個目標。金錢,美食,美人,綜合在一起,所謂的至高無上的享受。”
“人們追求轟轟烈烈的完美人生,他們自以為完全懂得了人生的意義,但是……”
凝光頓了頓,語氣奇異地說道:“但是,又有幾人懂得‘遊戲’呢?”
冥冥:“什麼?”
白發的女人輕笑道:“我追求的就是這個,一場沒有遺憾的,在最困難的開頭起步,從無數分支裡殫精竭慮打出來的,最優的HappyEnding。”
她朝玻璃桌椅上走去,其他二人這才看到,在桌上擺放著一瓶紅酒,疊起高腳杯。
凝光抽出三個高腳杯,率先在一側坐下。
啪嗒。
是酒塞被打開的聲音。
名貴暗紅的酒液從瓶口緩緩傾倒,醒酒的過程中醇香的氣味融入風裡,嗅覺被這股若即若離的氣味籠罩,已然半醉。
她舉起酒杯,這一刻,她的眼眸也引人酣醉。
“不過來嗎?”
“慶祝我們至今為止,所有的‘邂逅’。”
冥冥沉著臉色,看了她許久。
她的眉頭兀地一鬆,半捂著額頭,眼神極其無奈,像是在說“又敗給你了”。她放棄思考凝光的遊戲論,轉而拉開椅子,施施然坐了下去。
伏黑跟在她的身後,他沒有落座,而是對凝光說道。
“你花了八十億買的命,說扔就扔?”他鼻腔中哼出短促的氣音,“看在你給了這麼多錢的份上,最後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一起說了吧。”
她走之後,他和冥冥都不可能留在會社,畢竟當初買下了他們的是“凝光”本人,他可計較得清清楚楚。
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為凝光辦事了吧。
“嗯。”凝光的指尖輕叩了一下玻璃杯,她在出神。
月亮聽到了女人夢境般的囈語。
“那就……請你們記住我吧。”
在一切重來之後。
……
宴會實在太吵了——
於是甘雨捂著耳朵跑了出來。
把屏風一擋,門簾一拉,迎著夜風遠觀琳琅華彩的城市,把喧鬨嘈雜甩在了身後,她終於是輕鬆了一些。
她可以勝任數不勝數的工作,不代表她在宴會場合也能應對自如。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正欲靠著牆壁歇息一會兒,她便聽到了少年疑惑的聲線。
“甘雨?”
“啊。”甘雨一愣,隨即不加遲疑地拉開門簾,“中也,我在這裡。”
中原中也隻是一看她就明白發生了什麼,鈷藍的眼底當即浮現零星笑意:“原來你不喜歡這種場合啊。”
“也不能說不喜歡,隻是無關緊要的社交太多了……”甘雨抿起唇瓣,“中也不也是逃出來了嗎?”
“嗯。”
中原中也並沒有說自己其實是為了找她,他順著甘雨的話應了下去,手裡還捧著一杯紅酒,完全沒有未成年人自覺地抿了幾口。
“我沒有看到甘雨你吃東西,不會餓嗎?”
甘雨搖了搖頭:“我身上有一半麒麟的血脈。麒麟仁獸,忌殺生靈,因此食必嘉禾,飲必甘露……所以中也,你可以把藏著的烤雞排拿走了,我不會吃的。”
中原中也啞然,然後默默地把用紙包裹的烤雞排放到桌子角落。
“也就是說,甘雨不會吃肉啊。”他咂舌,“居然不吃肉類,工作量還這麼巨大,甘雨很辛苦啊。”
“所以我是半仙之獸……和你們尋常人不一樣的。”
聽到這句話,中原中也忽地哼笑了兩聲,不置可否。
“甘雨頭上的角也是真的了,不是什麼發飾?”
“嗯。發飾隻是為避免麻煩的一種說辭而已。”
“那……甘雨不喜歡和人過多不必要的接觸,也是這個原因嗎?”他撇過頭,認真地注視著她,“因為自己是非人之獸,所以很介意什麼的。”
“以前偶爾會。”甘雨細聲說道,她仰起頭來,凝望著皎潔的圓月,“但是這麼多年了,我也已經習慣了。非人之物在人類的社會裡,總歸要學會點什麼吧,不然根本無法適應在人類世界的生存。”
中原中也抓住了重點:“這麼多年?”
“咦,我沒說過嗎?”甘雨扭頭看他,眼睛微微睜大,“因為身上有麒麟血脈,所以我是長壽種,迄今為止,已經活了幾千年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哇哦。”
信息量有點大,中原中也木著臉喝了口酒。
“我聽說過,甘雨和凝光小姐都是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中原中也放輕了語調,“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會想,你們那個世界該有多神奇,才能如此包容萬象,非人與人和諧共處,無需為自己是異類耿耿於懷……”
甘雨眼皮微耷,“不是這樣的。行走於人潮川流的璃月港,看著歲月變幻晝夜更迭,見證一代又一代民業興邦,有時候也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他們都是流動的,而我被時間拋下了。”
璃月港的孤獨,比絕雲間更加孤獨。
藍發少女的眸光黯淡,平添落寞。
“幾千年來,孤獨如影隨形,從未離開過我的夢境。”
“我堅守著與帝君的契約,從魔神並起征戰四方,到璃月建立安家落戶,我自詡內心未曾迷茫,隻是……”
她撐著油紙傘,大雨滂沱,獨自一人行走於璃月小徑,她在人潮之中,卻又格格不入。
中原中也靜靜地凝視著她。
忽而,他仰頭將酒水一飲而儘,麵上浮起兩團酡紅,醉醺醺地說道:“沒關係,不用悶在心裡,甘雨告訴我就好了。”
“我能理解的……我全部都能理解。”
“我想了解甘雨更多的事,從你們世界的千年以前到現在為止——甘雨能告訴我嗎?”
“如果中也想的話。”興許是中原中也的醉態逗樂了她,甘雨終於笑了出來,肩膀微微顫抖,“樂意之至。”
甘雨柔緩的訴說中,璃月千年的變化猶如一幅綿綿不絕的畫卷,在他們的麵前徐徐展開。
璃月大地豐饒,群魔諸神並起,百姓民不聊生。
戰亂摧毀無數家園,彼時岩王帝君率領仙眾,滌蕩四方,開辟樂土,在魔神肆虐的土地上護衛一方桃花源般的仙境,整整千年。
璃月百姓安居樂業,外出采買,生火做飯,擺攤吆喝,千帆雲集,水手忙碌,每個人都有著自己飽滿充實的人生,與過往每一日並無不同。
這就是甘雨生活了幾千年的國土。
人類壽命雖短,但薪火代代相傳,美德永不磨滅。
她的嗓音中,帶上了淺淡的懷戀,她沒有飲酒,卻也像是醉了。
她話音落儘,夜色下是長久的寂靜。
“是嗎。”
中原中也喃喃著說道,藍色的眼瞳裡蒙上了薄紗般的月光,顯得迷醉了。
她勾勒出的圖景太過美好了,美好得讓人覺得是童話,然而這又是真切存在的——在他從未到達過的地方。
讓人如何不生出向往。
“要是能親眼見一見就好了……”中原中也撐著臉頰的一側,像是自言自語,“甘雨成長的地方。”
甘雨隻是微微一笑,並未作答。
她柔聲喚道:“中也,你身上的酒氣太濃了,你是不是醉了?”
中原中也用一隻胳膊捂住了眼睛,仰靠在牆壁上,迷迷糊糊地哼唧著:“什麼?醉?我才沒有……沒有醉……”
話是這麼說,但他的臉已經燒紅了。
酒精剝落了他黑手黨的外衣,把青澀的、稚嫩的,隻屬於少年人的內裡明明白白地袒露出來。
就這樣暴露在甘雨的視線下,毫無防備的,雪媚娘一般軟糯純甜的某樣東西。
隻想讓人去咬上一口,看看是不是會有奶油滲出來。
“唔……”
酒氣熏得他眼神迷蒙,腦子混沌一片,他下意識尋找清涼的東西,然後攥到了甘雨比尋常體溫略低一些的手。
甘雨的手心貼在他的額頭,他眯著眼歎了口氣,然後來回滾了滾。
像一隻橘色的小貓。
酒這種東西,實在是太神奇了。
讓中原中也與平日大相徑庭,做出了堪稱“黑曆史”的事,氣質全崩,形象全毀,若是被港口黑手黨那些敬仰他的下屬看到,指不定要怎麼幻滅。
當然,甘雨不是太宰治,她也不會有捉弄人的心思,麵對中原中也醉酒後的另一麵,她隻是悄悄拉緊了門簾,不讓一絲光透露進來,把中原中也的半個身體都遮擋住。
哪怕有人忽然拉開門簾進來,也不會在第一時間看到中原中也。很好地保證了他的隱私。
甘雨溫柔地看著難得孩子氣的中原中也,調動一絲絲冰元素,覆於手指,幫酩酊大醉的中原中也物理降溫。
“說起來,中也好像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吧?”
甘雨忽然想起了什麼,不經意間問道。
“嗯……?什麼?”中原中也的聲音裡帶有濃重的鼻音,赭發略顯淩亂,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她。
“中也說過,無論我有什麼困難和請求,你都會幫我完成,是嗎?”
那是在與魔神殘骸對戰時的事情了。
中原中也雖然看起來醉得糊塗了,但這件事卻意外記得很清楚,他點了兩下腦袋:“當然……甘雨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隻是一個小小的請求而已。”
甘雨斂眸,聲音愈發輕了,在風裡飄渺著遠去。
“你當我在說夢話就好。”她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中也能記住我。”
中原中也麵露不解:“你在說什麼呢?我當然會記得你啊……”
甘雨笑了笑,手拂過他的額發,“那就好。”
她陪了他很久。
最後,中原中也抵擋不住酒精催眠的困意,倒在桌子上沉沉地睡去。
甘雨把空了的紅酒杯放在手邊,她悄然起身。
“再見了,中也。”
……
再見了。
我的戰友,我的同伴,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