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主仆兩人便都下了車,他們離開了馬車,向禦街南邊走出了一段距離。
曹辰雙手垂在身前,身子微微前躬,臉上堆著討好的笑,但他的視線卻一刻沒有離開一直再原地打著轉的朱異。
朱異走了兩圈,突然站定,回頭望了眼曹辰。
“曹辰,崔五說的那艘畫舫有沒有去查?”
曹辰眼珠子轉了轉:“已經派人去查過了,暫時還沒查到什麼。”
朱異的臉上一下子露出了一抹不可思議的神情。
“什麼?沒有查到?都一天了還沒有查到,一搜青樓畫舫有那麼難嗎?你手下之人都是作何用的呀!”
曹辰心中一凜,慌忙拱手。
“阿郎息怒,非老奴不肯用心,但確實沒有查到呀,老奴的眼線確實遍布京畿,在十裡秦淮的青樓楚館中自是不少,他們也在積極打聽,但搜遍秦淮河也沒有再見到那艘畫舫了。”
朱異眉毛一擰。
“莫非,那艘畫舫根本就不存在,那崔五失職,編寫利用來誑我不成?”
“老奴知錯,崔五定然不敢,但確實有人在前些日子見到了一艘那樣的畫舫,隻當是新開的妓館,一時還沒有什麼人氣,也就沒人理會了。”
“得查,必須得查,那艘畫舫到底是何來曆!”
朱異深吸一口氣,他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情,但多日的操勞還是讓他有些身心俱疲,也變得焦躁易怒起來,而這一切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不久前在台城接到皇帝的召見,不知是出於何等緣由,他無緣無故地就被皇帝一頓大罵,險些動手要打。
離開宮牆後,他一直在想,是否有人在皇帝耳中進言,誹謗於他,想到這裡不禁心中一寒。
就在近日,皇帝又自下品寒門之中提拔上來了幾名年輕俊秀,拜為中書舍人,常侍身旁,而又有意疏遠於他。
而那幾個寒門子弟似乎與永寧長公主也有些瓜葛,不知是否又與那蕭玉婉有關係。
他雖然恨極了這位深得隆寵的長公主,但這又沒辦法,人家是皇帝的親阿姊,最為信任之人。
自己以前沒布好局,如今再想去抱蕭玉婉的大腿,那也已經為時已晚了。
他隱約感到自己即將失勢,而近期那刺殺事件又與他的酒後胡言有關。
但酒後他是否真的說過什麼,他自己都忘記了,但心中對蕭玉婉的恨意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過去,他有時候真的在想,若蕭玉婉真的在某次刺殺中死去那該多好。
他自詡善於讀心,皇帝雖然殘暴荒唐,但他自信以自己的權謀足以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但蕭玉婉的存在意義便大不相同了。
若她是個男人,不是位明君便也是個王佐之材,明眼人都知道許多政令其實都是出自蕭玉婉代勞的。
因那些政令大多有利於國計民生,於國有利,朝中忠直大臣便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有些大臣也因此直接倒向了蕭玉婉,這便形成了一股在朝中不可小覷的實力,他私底下稱其為“婉黨”。
而蕭玉婉所做之事於國有利,但多少必然會損害一些保守勢力的利益,而這些保守勢力主要來自於士族門閥、軍政大佬以及地方實權派。
皇帝也有意無意地想要扶植起了另外一個山頭勢力,朱異雖非出自上等門閥,但他為人處事八麵玲瓏,又擅於鑽營,最終卻成了這股勢力的代言人之一。
若在相位,那自是翻雲覆雨,一手遮天;但這種關係卻極為脆弱,與霍光、王導那般實權宰相不可一日而語,實際掌握朝中大權的還是皇帝。
若他一日不想用自己了,那他丟棄自己比丟棄一個玩偶還要容易。
想到這裡,朱異突然眼神陰鷙:“權利一旦到手,誰都彆想讓我再鬆開……”
他突然一驚,猛然低下頭去,見曹辰正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他嚴厲道:“剛剛你聽我說了什麼!”
曹辰趕忙低頭:“阿郎,阿郎什麼也沒說啊!”
朱異冷笑一聲。
“沒聽到最好!”
就在這時,路口東側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兩人立馬回到了馬車附近,隻見一個身著明光鎧甲的將領在馬車前勒馬急停,翻身下馬就拜。
朱異臉上的陰鷙蕩然無存,卻多了幾分親和。
“領軍將軍,按照吩咐,右衛軍已經布防完成,將鬥場裡四門團團圍住,隻是……”那名將領說到這裡有些猶豫。
“子時一過,馬上突入四門,挨戶檢查,凡是胡人樣貌、身有青狼刺青者皆格殺勿論!”
那名將領正要領命。
卻見又有一匹快馬自南麵岔道拐了出來,目的地同樣是這輛馬車。
隻見一名校尉翻身下馬,跪拜道:“將軍,探子回報,鬥場裡一酒樓突然發生轟塌事件!砸死砸傷十餘人,一支蒙麵人在轟塌酒樓附近追殺六名胡商打扮之人,已經斬殺四人,其餘兩人逃遁,正遇我軍西門官兵,小將來時,正在廝殺。”
朱異眨了眨眼,他麵露不解地望著曹辰:“曹管事,你這又是何意啊?未經我之許可,你又在做什麼?”
“老奴……老奴沒做什麼呀……”曹辰一臉冤枉道。
朱異眼露凶光:“不管是誰,凡在我京城之內鬨事之賊人,右衛軍一並……殺無赦!絕不留下任何活口……”
……
劉伯宣沿著打鬥後滿地狼藉的街市向西追趕。
眼看鬥場裡閉鎖的牌樓就在眼前,幾個黑影也已經先後跳過裡坊間低矮的木柵向外麵跑去。,
劉伯宣緊追兩步,卻隱約聽到門樓外響起的喊殺聲,似乎有支軍隊一直埋伏在那裡。
而紅彤彤的火把也在那時依次點亮,很快便映紅了半麵天。
劉伯宣不由地放慢了步伐,他一邊聆聽一邊向著牌樓那邊緩緩走去。
那喊殺聲很快便消失了,換來的是片刻的寂靜。
就在這時,牌樓門下傳來了巨響,一聲,兩聲。
牌樓震顫,柵門被人自外麵撞得粉碎。
一群士兵蜂擁而入,舉著火把開始挨家挨戶地敲門。
這時有人發現了劉伯宣,幾個士兵向他這邊圍了過來。
“你是何人?”有士兵問道。
劉伯宣卻反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胡人聚眾謀反,奉命前來彈壓。”
那名士兵說著,幾支火把就已經來到了劉伯宣麵前。
見這人一身落魄,衣服上還有血跡,關鍵是他手中還有一把沾血的長槍。
如此可疑之人怎麼放過。
一名士兵大吼一聲:“這裡有個賊人!快抓住他!”
附近的士兵聞訊而至,一時間二三十個士兵圍向了劉伯宣。
一支長槍不由分說,首先向他刺來。
劉伯宣隨意格擋了一下,將那士兵武器挑開。
隨口又問:“那幾個胡人和刺客怎樣了!”
對方冷哼:“你的同夥都被我右衛軍給格殺了,還不束手就擒!”
劉伯宣聽後大駭,他眉頭一皺,一槍將眼前的士兵給挑飛了出去。
又有長槍向他刺來,他便又將刺槍的士兵給挑飛了出去。
一連幾下,四五個士兵便躺在地上掙紮。
劉伯宣一路奔跑,一路拚殺,他槍法入神,在這右衛軍中如入無人之境。
很快他便殺到了鬥場裡的門牌下方,放眼去看。
石橋後方,右衛軍士兵已經開始收拾屍體了。
他僅僅看到了兩具,正是那兩個胡人。
火光下,隻見那名頭目模樣的胡人到死都雙目圓睜,那扭曲的臉上似乎寫著不甘,他是死不瞑目的。
而到死,他的手裡依舊緊緊攥著一樣東西。
那黑鐵打造的候官鐵牌在夜色下閃著逼人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