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蕭宇抬眼問道。
龍榻上的年輕皇帝發出了一陣苦笑,隨後而來的是幾聲劇烈的咳嗽,蕭宇想上前給他拍拍後背,但一想到“十步之內”便又放棄了打算。
“你是想過來吧!為朕拍拍背?”蕭玉衡突然問道。
蕭宇點點頭。
“但朕不會讓除了阿姊之外的任何人靠近朕的十步之內,你知道原因嗎?”
“若是刺客,十步之內可能就要取到陛下的性命。”
年輕皇帝又笑了,笑得很辛苦,尤其是伴著咳嗽。
但那笑聲中似乎又帶有某種莫名的冰冷,讓蕭宇冷到心底。
“咳咳……你說得沒錯,皇帝手無縛雞之力,羸弱得要命,任何人十步之內都會要了朕的性命,但除此之外還有彆的含義嗎?”
蕭宇想了想,抬頭道:“你說的可是皇權?”
“嗬嗬......蕭宇,你果然不是個傻子,你說得沒錯,便是皇權。皇帝威加四海,萬邦歸心,這都在十步之外,隻有在十步之外,皇權才能顯現出他的威力,讓人畏懼,讓人膽寒。若在十步之內,皇帝也隻是一介凡夫俗子,莫說刺客,朕就連你都打不過。蕭宇你想想,若是一個山野村夫走到了朕的十步之內,當他知道他與朕沒什麼區彆,他還會奉朕為天子嗎?若萬千黎民都能走進朕的十步之內,他們對朕還有敬畏之心嗎?若是如此,朕在天下之中失去了那層神秘感,人人都認為自己可為天子,那這個世道會是什麼樣子?”
蕭宇閉上了眼睛,他自然知道有另外的發展軌跡,但在當時的生產力條件下或許沒有什麼好辦法搞共產主義。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國不可無君無臣,若人心散了,就無法凝聚出一股強大的力量來對抗外族,所以……”蕭宇突然睜開眼,“陛下想說什麼?”
年輕皇帝乾咳了兩聲,喘息半天道:“蕭宇,若。朕駕崩了,能將朕的阿姊和大齊的江山社稷都托付給你嗎?”
蕭宇皺了皺眉頭,皇權意味著什麼,蕭宇並非不清楚,即使沒有真的能夠碰觸到皇權,他也能感覺到皇權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致命誘惑,他可以讓人一朝升天,也會讓人墮入無儘地獄。
他信不過蕭玉衡,即使他的大限就在今晚,他說話必須要審慎。
“江山,嘿嘿……真是塊燙手的山芋啊!”
“他能帶給你無上的權利、力量!”
“十步之外嗎?”
“皇權就在十步之外,萬裡之內!”
“皇帝,隻是皇座上的囚徒而已。”
“難得清醒。”蕭玉衡用儘力量讚同道,“朕若當年有你這般清醒便好了,朕就不會要這皇位,誰願意要,朕讓給誰!”
蕭玉衡的聲音不大,在蕭宇的耳中卻足夠振聾發聵。
但蕭玉衡的語調又轉為一種悲戚:“若朕讓出皇位,他們會讓朕活嗎?朕……朕好矛盾,也無法選擇……”
蕭宇詫異地望著這位控製欲極強的皇帝。
“當年的朕或許沒有如此多的體會,尚是太子之時,朕就以為當皇帝比什麼都好,隻要當了皇帝便可為所欲為,想乾什麼就乾什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是全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得臣服在朕的腳下。為了做皇帝,朕讓建康宮血流成河,不停地殺殺殺,朕認為朕一直在剪除朝廷的蛀蟲,但蛀蟲剪多了,朕發現朕已經動了社稷的根基,整個帝國搖搖欲墜,朕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陛下之艱難,蕭宇遍讀史書,早已了然於心。”
“嗬嗬,你倒聰明,你可知道當朕第一次在太極宮理政的時候,見到那些爛到沒法再爛的東西,朕心裡有多麼觸目驚心,早知道國家凋敝至此,打死朕朕也不敢做這個皇帝了。”
說到這裡,年輕皇帝似乎陷入到了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他搖搖頭。
“國家早已積重難返,朕想要倚重之臣卻暗地裡與朕較著勁,在朝堂上一副正義凜然,救萬民於水火的姿態,暗地裡卻做著與萬千百姓爭利的勾當。朕厭倦了,就殺一批!但殺多了,朝廷的根基就鬆動了,朕後來啟用的人要麼沒有實才,要麼誇誇其談,要麼憤世嫉俗,沒有幾個真的可用之人,嗬嗬……往後朕就不願意殺大臣了,但世家大族、朝廷勳貴、也包括那些地方大員、封疆親王,一個個卻變本加厲,隻顧自身利益,貪圖享樂,蠅營狗苟,全然不把江山社稷當一回事,朕無能為力。”
蕭宇淡然一笑,他的笑意中似乎還有些諷刺。
他終於鼓起勇氣說一次實話了:“愚弟遍讀古今,認為:帝王的德性,才是社稷的基石,帝王品行端正,國家就會安定;帝王內心動搖,國祚就會傾倒,若這個國家的帝王陰險狡詐,這個國家就會傾覆,萬民就會萬劫不複。”
年輕皇帝暴怒,卻也使不出多餘的力量。
“你……你在說我失德……”突然年輕皇帝盛怒之後,灑然一笑,“沒錯,嗜父殺君,朕是罪有應得,朕這個皇帝做得不好……蕭宇,若朕駕崩,弟可為堯舜否?”
“陛下是想讓我繼位為帝?”蕭宇問,他表情異常平靜。
“你能擔此重任否?”
蕭宇卻緩緩搖搖頭,向後退了幾步。
“愚弟想過做皇帝,但今日與陛下說了這些,愚弟心中動搖了,以愚弟之才,恐難勝任。”
“你都想過做皇帝了,為什麼不做?”
“陛下萬歲。”蕭宇深躬一禮。
蕭玉衡的咳嗽開始急促,他努力支起半邊身子,苦笑道:“朕真的能萬歲嗎?天下人希望朕萬歲嗎?”
蕭宇向門外退去,他最後再抬頭看了眼蕭玉衡。
年輕皇帝臉色驟變,似有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