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體貼人?她瞪他、凶他,他都高興,若是能體貼他一會兒,他怕是要美上天了。
可見從前那一套對媳婦的標準,在遇上那個人之後,便再無任何標準,以及底線。
這要放從前,有人說他之後會追著個帶娃的寡婦跑,他定會打爛那人的嘴,可現下……
“唉,反正你隻要知道,我這是郎當做蒲葦,妾當做磐石,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1]”
謝無陵一本正經地說著,可他那雙桃花眼生得多情,再正經也顯得不大正經。
沈玉嬌偏過臉:“誰叫你這樣亂改詩的。”
謝無陵笑笑:“我沒寫詩的墨水,便隻能拾人牙慧,改一改了。”
沈玉嬌:“……”
這般厚顏無恥,也隻能是謝無陵了。
一盞茶喝完,沈玉嬌送他出門。
臨走時,看著謝無陵抱著棣哥兒的親熱勁兒,還是忍不住勸了句:“彆守著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尋個人,成個家吧……”
她實在不
知何時才能放下裴守真,更無法給謝無陵一個確切的承諾。
他已為她蹉跎這些年,實在不忍再見他繼續苦等。
謝無陵卻直勾勾盯著她:“彆勸了,若我是個聽勸的,在金陵就已放下了。”
沈玉嬌噎住,再不知該說什麼。
謝無陵低頭,捏捏棣哥兒的臉:“你在家多哄你阿娘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想不想你阿娘長命百歲?”
棣哥兒點頭:“想!”
謝無陵:“那就多哄哄她。下回伯父來看你,再給你帶些好玩的。”
棣哥兒:“好。”
這日送走謝無陵,棣哥兒即刻被王氏喚了過去,而沈玉嬌則是被李氏拉進了屋裡。
李氏問了一堆話,見女兒隻悶葫蘆似的不言不語,不禁急了:“你到底怎麼想的?難道還不死心,真的要與那謝無陵在一起?那你對得起守真,對得起棣哥兒麼?”
沈玉嬌怔住了,她抬頭看向麵前的母親,眸中滿是困惑。
不說她現下尚未有改嫁的心思,便是她日後真的離了裴氏,另嫁他人,哪裡就對不起裴瑕,對不起棣哥兒了?
她是嫁於裴家,又不是賣給裴家。
何況就連裴瑕都在信中所寫,願她如意安康、願她另覓良緣、白首到老。
如何自己的親生母親,反倒要來責怪自己?
“母親,難道你想我守一輩子寡嗎?”
李氏的埋怨戛然而止。
在看到自家女兒明澈的眼眸時,心尖驀得顫了兩下,她咽了下口水,訕訕道:“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
李氏蹙眉,也有些困惑與為難:“隻是世家婦鮮有改嫁的,且你還有棣哥兒呢,你總得為孩子想想。”
沈玉嬌唇瓣輕動了動。
很想說,孩子都說這是她自己的事,隻要她高興就好。
為什麼孩子覺得簡單的道理,到了大人這,就變得複雜了。
她不懷疑孩子對她的愛,也不懷疑母親是愛自己的,可這兩份愛,又是那樣的不同。
“母親,我現下沒那個心思,我也與謝無陵說明了,我現下無法放下守真阿兄……”
李氏聞言,長舒一口氣:“那就好,差點以為你犯糊塗了。”
沈玉嬌沉默片刻,問:“但若是以後,我放下了,不想再守寡了,母親可會攔我?”
李氏微愣,盯著自家女兒如花似玉的年輕臉龐,歎了口氣:“我的傻孩子。”
她抬手將沈玉嬌擁入懷中:“倘若你真的不想守了,那就回家來,我和你爹爹養你一輩子也無妨。至於棣哥兒……”
李氏沉吟,道:“多守幾年吧,起碼等孩兒大一些,現下太小了,你舍得丟在那老太婆手上?”
沈玉嬌靠著李氏的肩,感受她溫暖的體溫與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氣,靜了一會兒,才道:“母親,多謝你。”
李氏微詫:“如何說這種話?”
沈玉嬌垂下
眼,嗓音有些發甕:“我原以為……你覺著棣哥兒、覺著聲名比我更重要的。”
李氏哽住了。
刹那間,腦中閃過許多畫麵,心下也湧起一陣難以啟齒的愧疚。
因她知曉,她多年前的確拿聲名、拿規矩去束縛、威脅過女兒。
可她有什麼辦法呢,在這世間活著,就得照著這世間的規則。
與規則作對的人生,往往是舉步維艱,充滿荊棘的。
她為人母親,自然希望孩兒們都好,以她的人生經驗總結出一條“最正確”的道路去指引他們。
或許有時,的確違背了她的心意,可是……
“傻玉娘,阿娘當然是愛你的。”
李氏牢牢抱住女兒,像幼時那般下頜抵著她的頭頂,闔著眼睛歎道:“隻是阿娘是個尋常婦人,不那麼聰明,也不那麼有本事,有的時候,用錯了法子……”
你能原諒阿娘嗎。
這話卡在喉中,卻是彆彆扭扭,如何都說不出口。
沈玉嬌搖搖頭:“阿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她如今也做母親了。
倘若棣哥兒也要去走一條“離經叛道”的路,她定然也會又急又惱,憂心發愁。
但,以命相逼麼?
“阿娘,孩子終會長大,有自己要走的路。”
沈玉嬌從她懷中坐起來,雙眸清明地望向李氏:“沒辦法替他們操心一輩子的。”
李氏苦笑了笑,摸著她的臉:“你不懂……”
沈玉嬌抿唇。
也許吧,反正她不會成為母親這樣的母親。
這日傍晚,晚膳之前,王氏忽的將沈玉嬌叫去祠堂。
“沈氏,跪下。”
這是步入那座森森莊嚴的祠堂後,王氏與她說的第一句話。
沈玉嬌看了眼拄著拐杖瘦骨嶙峋的王氏,問:“為何要跪?”
王氏擰眉:“婆母訓誡,你敢頂嘴?”
“我隻是不解。”
沈玉嬌看著王氏:“媳婦有何不對,還請母親為兒解惑。”
話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恍惚。
好似多年前婆媳的最後一麵,也是在祠堂,她也是這般,請王氏替她解惑。
隻那個時候,裴瑕還活著,夾在她們倆人之間,最為煎熬。
現下裴瑕不在了,沈玉嬌更無須顧忌了。
她肩背筆挺,眸光堅定,盯著王氏。
王氏被她這目光所激怒,咬牙:“當真是放肆,這就是沈家教出來的女兒?”
沈玉嬌麵無波瀾,隻重複道:“請母親解惑。”
王氏握緊拐杖,幽幽盯著她:“你也好意思說!我兒屍骨未寒,你便與那鎮北王勾勾搭搭,你將我裴氏的顏麵擱在何處?你沈家的臉麵你也不要了?”
“今日鎮北王來府中,我與他來往皆是規矩守禮,絕無任何逾矩之處,滿院的奴婢皆可作證,不知母親口中的勾搭從何
處得來?”
“嗬,你彆以為這些年我在洛陽,便不知你與那姓謝的那些事。我兒寬厚大度,不與你這水性楊花的女人計較,卻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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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冷聲:“雖說你是棣哥兒的生母,但你不守婦道,我照樣能休了你。”
沈玉嬌眼波微動,再看王氏,透著幾分打量。
王氏被她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沉了臉:“你這般看我作甚?”
沈玉嬌聲音很輕:“我隻是在想,被休棄,是什麼很了不得的事麼。”
或許,與沈家名聲、與棣哥兒的名聲,的確是件壞事。
但對她,好像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又不是被夫家休了,就活不了,得去死了。
王氏被她這反問給噎住。
好半晌,才陰著一張臉:“不知廉恥。”
沈玉嬌想,大抵是被謝無陵給傳染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謝無陵聊那麼一回,她心底那些離經叛道全被勾出來一般。
“若母親是為了鎮北王登門之事,要媳婦跪祠堂,那恕媳婦自覺沒錯,不跪。”
沈玉嬌語氣平靜,王氏怒不可遏:“你忤逆婆母,簡直大逆不道!”
沈玉嬌看著她:“母親是以為郎君不在了,便能隨意磋磨我麼?”
王氏啞然,又聽她道:“那母親想錯了。或許是郎君猜到有今日,征戰之前,曾給我留了一封放妻書。”
王氏驚愕:“他…他怎麼……”
“這麼傻?”
沈玉嬌抿唇,心口那陣鈍鈍的痛意又襲上來,她悄悄掐緊掌心,道:“是,我看到放妻書時,也覺著他傻。”
明明說生同衾,死同穴的那個人,也是他。
怎麼臨了了,改主意了,願與她和離了。
而這封放妻書,卻恰恰捆住她,叫她每每想到都痛不可遏。
“那封信我藏著,連我母親都未曾告知,您是這世上第二個知道這封信存在的。”
看著一臉難以置信的王氏,沈玉嬌道:“我告知你,並非炫耀,或是威脅。隻是想叫你知曉,我而今仍待在裴氏,並非貪戀裴氏婦這個身份,而是因著我心裡尚未放下他,我願意繼續為他的妻,願意繼續為他操持這個家,為他照顧幼兒,伺候寡母,甘願為他獨自度日,繼續守寡。”
“但倘若有一日,我放下他了,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便不會再任由自己沉湎過往,我會離開裴家,離開這座府邸。”
稍頓,她道:“另嫁他人,或是終身不嫁,也皆由我的心意,而非您來決定。”
她嗓音不輕不重,在這擺滿裴氏列祖列宗的闃靜祠堂裡,卻是擲地有聲。
王氏麵色變了又變,無法置信,連聲音都顫抖著:“你你…你怎敢如此放肆?怎敢如此膽大包天?你說這些,可對得起守真?對得起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沈玉嬌心下澀然,垂著眼睫,苦笑呢喃:“正是對不住,才覺放
不下。”
倘若她是那等毫無心肝的,早拿了放妻書跑了。
正是有情,才被束縛。
想到這,她問王氏:“當年母親不肯改嫁,也是念著公爹的情意吧。”
王氏不防她這一問,表情僵凝,而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當年,為何不改嫁呢。
也無外乎三個字,放不下。
放不下裴蘅之的情,放不下裴府這堆爛攤子,放不下年幼的兒子……
且她也沒什麼想嫁的人,不如留下。
這一留,就是一輩子。
之後也不是沒有後悔過,畢竟漫漫長夜,孤枕難眠,是人,都會覺著寂寞,哪怕有個可心可意的人,說說話也好。
但已經過了這些年了,後悔也沒用。
自己選的路,隻能咬咬牙繼續走,若是中途撂挑子,反倒惹人笑話。
可若叫她下輩子再選,還守寡嗎。
王氏遲疑了。
太苦了。
這大半輩子,熬得太苦了。
可是旁的人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啊。
那麼多牌坊都立著呢,那麼多節婦的傳說都傳揚著呢,她怎能熬不住呢。
她咬牙熬下來,覺得自己總算要熬出頭了。
可現下,這沈氏卻告訴自己,等她放下了,她就不熬了。
憑什麼啊?這沈氏憑什麼能不熬?說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王氏臉色灰敗,心下驀得生出一種恐慌,就好似她這一生看似正確的堅守仿佛一個笑話,即將被打碎。
她不甘地看向沈玉嬌:“你怎能如此無恥,說出這種話?虧得你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兒,竟然這般不守婦道,無法無天?來人,來人啊,去將沈夫人請來,我倒要問問看,她是如何教出這種女兒來的。”
外頭的婆子婢女躊躇著,要進來。
沈玉嬌冷淡瞥了一眼,那些仆婦便遲疑了。
王氏這些時日病著,府中已是沈玉嬌掌家。
且未來這裴氏指望的小郎君,是沈玉嬌所出。
王氏怎感受不到權力的偏移,心下大恨,連連冷笑:“好,好,真是好得很。”
“你我本不必弄得這般難堪。我帶孩兒來聞喜前,就定下決心,倘若你願與我平和相處,我也願替郎君,為你養老送終,讓棣哥兒在你膝下承歡。但你這些時日的作為,實在令人心寒。”
沈玉嬌深吸了口氣,“或許也得與你道聲謝,若非有你前車之鑒,我也許便一門心思安分守寡了。”
稍頓,她偏過頭,視線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牌位停留片刻,又落向麵前這仿若半人半鬼的暮年婦人身上,清婉眉眼緩緩舒展,一片堅定的沉靜。
“現在我可以確定了,我不想變成另一個你。”
或是這祠堂裡的一塊牌位,城門樓下的一塊牌坊,節婦冊上的裴沈氏。
餘生,她想做一回沈玉嬌。!,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