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牽著她的手,視線落在她如今穿薄襖也遮不住的腰腹,語氣放得輕緩:“還有我們的孩兒。”
沈玉嬌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卻並不樂觀,畢竟府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尚未可知。
且她的心頭也很矛盾,既希望幕後黑手不是王氏,這樣裴瑕就不必忤逆尊長,事情也好辦許多。又希望便是王氏動的手,婆媳徹底撕破臉麵,她日後也不必再與王氏虛與委蛇——
隻這點隱秘的、不夠賢德的心思,她隻能暗暗藏在心底深處。
不過這回出去了一趟,她那些賢德的、溫馴的“美好”品行,好似的確流失不少。
思緒紛亂間,車隊也進了洛陽城。
作為陪都的洛陽,雖比不上長安繁華,卻也是屋舍儼然、商賈雲集,主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左右兩側各式商鋪,琳琅滿目,絲綢、瓷器、珠寶、藥材,應有儘有,時不時還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牽著駱駝經過。
在金陵城裡,可很少見到西域商人和駱駝。
沈玉嬌忍不住將兩處比較著,忽的路邊一家招牌吸引她的目光。
那鋪子掛著招牌,上寫“金陵烤鴨”四個大字。
她怔了下,腦中忍不住想,若是謝無陵那個家夥看到這招牌,定會罵罵咧咧:“什麼玩意兒也敢自稱我們金陵的烤鴨?就沒一隻鴨子能活著走出我們金
陵城!”
“看到什麼有趣的了?”
裴瑕見她突然彎起的眸,也側過身,朝外看了眼。
目光觸及“金陵”二字,他眼波輕閃,垂眸睇她:“想吃烤鴨?我讓人去買。”
“不了。”
沈玉嬌搖頭,見他仍是看她,輕輕解釋一句:“在金陵已經吃過好些了,這兒賣的再好,怕是也沒金陵當地的正宗。”
裴瑕道:“你都沒嘗過,如何知道不正宗。”
沈玉嬌噎了下,而後凝眉,望著裴瑕。
“為何這樣看我?”裴瑕問。
“郎君,我覺得你……”
她抿了抿唇,到嘴邊那句“越發纏人”欲言又止。
“罷了,沒什麼。”
沈玉嬌放下車簾,見他若有所思,溫聲將他的思緒拉回正事:“快要到府上了,郎君會一直護著我,是麼?”
對上她輕怯擔憂的眸光,裴瑕忽的生出一種擁入懷中的衝動。
修長指節攏了攏,到底克製住,隻牢牢握住那隻雪白柔荑:“會的。”
他險些錯過她一回,又怎會讓她再置於險地。
朱色車輪轔轔,朝前行了約摸一刻鐘,緩緩停下。
車廂外傳來景林難掩歡喜的稟報聲:“郎君,少夫人,我們到了!二爺、三爺還有兩房的郎君們都在門口候著了!”
“知道了。”
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隔著馬車門板傳來。
幽香縈繞的車廂裡,裴瑕取出帷帽遞給沈玉嬌:“母親她們應當在二門裡。”
沈玉嬌淡淡嗯了聲,戴上帷帽後,隔紗又問了裴瑕一遍:“郎君會陪我一起的,是麼?”
她是真的,將裴府視作了虎狼窩。
裴瑕喉間發澀,而後深深看她一眼,愈發鄭重地答了遍:“會的。”
沈玉嬌得了肯定回答,朝他莞爾:“多謝郎君。”
裴瑕沒再說話,下了車。
沈玉嬌也掀簾,鑽出車廂,又在裴瑕的攙扶下,緩身下車。
雙腳甫一落地,頃刻間,無數道目光齊齊朝他們這邊看來。
有帷帽以作遮掩,她也能看到那些裴家郎君或驚訝、或揣測、或複雜的目光——
那些目光,更多是落在她的腹部。
過了五個月後的肚子就如吹了氣般,再加上保胎藥、各種補品滋補著,如今快七個月,薄羅襖子套上身,腹部隆起一圈。
好在正門迎接的都是男人,不會與她這女眷多搭話,互相見過禮後,裴二爺和裴三爺就笑迎著裴瑕入內,嘴裡直誇他此番在淮南平叛有功,實在給裴氏掙了不少榮光。
裴瑕麵色不溫不淡,與他們聊著進了大門,手始終牢牢牽著沈玉嬌。
待到二門,府中女眷們也都在花廳裡候著,以王氏為首,皆是衣著華美,高髻如雲,富貴雍容。
“郎君/六郎/六哥回來了!”
“六哥萬福。”
兩房的諸位嫂子、弟妹、未出閣的妹妹們紛紛與他見禮,待看到他身邊牽著的那戴帷帽的女子,一襲淺藍色長裙,外罩著條月白色折紙玉蘭花小襖,修頸薄肩,唯有腹部隆起一個不可忽略的弧度。
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沈氏不但活著回來,還懷有身孕!
莫說二房三房那一乾女眷,就連王氏那保養得當的端莊臉龐也閃過一抹驚愕,沈氏竟然有孕了?
且這肚子瞧著起碼得有五六月,這孩子……是誰的?
一個容貌嬌美的女子獨自流落在外,那會兒又是流寇暴民四處撒野的時候,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若這沈氏腹中是個孽種,那她決計是不能容她進裴家大門的!
王氏打量沈玉嬌的同時,沈玉嬌也隔著輕紗,靜靜看向那被眾人簇擁,宛若王母娘娘般雍容端雅的貴婦人。
見她那雙淩厲的眼眸直勾勾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種天然保護孩子的母性,叫她下意識抬手覆上腹部。
裴瑕瞧見她這小動作,循著望去,薄唇輕抿,而後由牽手,改為攬住了她的肩。
感受到男人胸膛傳遞的熱意,沈玉嬌眼睫微顫,抬眼望去。
因著帽簷遮擋,她隻瞧見男人冷白如玉的下頜,線條分明。
心頭忽的一動,搭在腹部的手也鬆了些。
他答應她的,便會做到。她深信不疑。
“不孝子裴瑕給母親請安,連月未能在母親跟前侍奉,還請母親恕罪。”
裴瑕攬著沈玉嬌行至王氏麵前,神態自若,瞧不出喜色,也瞧不出慍色。
王氏見裴瑕這般態度,心下沉了一沉,麵上卻不顯,隻微笑著,繼續演這出母慈子孝的戲碼:“說這種話作甚?你此番能順利平叛,平安歸來,就已是最大的孝了。”
裴瑕口中稱是,看向沈玉嬌:“玉娘,如今已至府中,帷帽可取下了。”
沈玉嬌明白既然回來,終是要麵對眼前這一切。
閉了閉眼,她心道,不怕,不用再怕。
而後在那無數道投來的神色各異的目光裡,抬手摘下了帷帽。
這一路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坐在車上也是睡,肚子大了,臉頰也飽滿了,又因捂了一路,夏日曬黑的皮膚又白回來,宛若她耳垂戴著的那兩顆珍珠耳璫般,散發著皎潔的、柔美的瑩光。
烏發雪膚,肌理細膩,白裡透紅,還有她眉眼間那份從容不迫的沉靜,叫她整個人比從前更為嬌媚明麗,竟一時叫人挪不開眼。
在這一片詭異的靜謐裡,沈玉嬌望向麵前的王氏,盈盈行了個禮:“兒媳沈氏拜見母親,母親萬福。”
很規矩的一個禮,手臂彎曲的弧度都完美到無可挑剔,仿佛如從前一樣。
可在場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不一樣了。
眼前的沈氏再不似從前那般卑怯溫馴了,她行完禮,抬眸看向王氏的目光,直白、銳利、再無半分敬重。
堪稱
大膽無禮。
王氏也眯起眸,嘴角險些掀起一抹冷笑,但身後嬤嬤悄悄頂了下她的手肘,她克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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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媳的怨與恨,她儘可受著,卻不能是當著二房、三房的麵,丟了長房的體麵。
“起來吧。”
淡淡三個字,再無其他話語。
沈玉嬌有些詫異,但在心裡斟酌片刻,便也明白了。
也罷。
一碼歸一碼,如今她既是裴瑕的妻,長房的臉也是她的臉。
當著彆人的麵自抽巴掌的事,婆媳倆皆不會做。
似是察覺到氣氛不對,裴二爺輕咳了一聲,上前一步與王氏和裴瑕道:“長嫂,您先帶六郎媳婦回後院裡歇息吧。六郎,走,咱們去書房說話。”
裴三爺也附和著:“是啊,這都大半年沒見了,咱們叔侄可得好好敘一敘。”
裴瑕捏緊掌心那隻柔軟的手,麵色始終淡然,嗓音不疾不徐:“兩位叔父盛情,侄兒本不該拒。隻一路風塵仆仆,實是有些疲累。且這麼多日未曾見過母親,心頭掛念,想與玉娘先去母親院裡請安,還望二位叔父諒解一二。”
人家親母子想親近敘舊,他們兩位庶出的叔父自也沒道理再攔。
對視一眼,皆一臉理解地點頭:“是是是,兒行千裡母擔憂,你在外的這些時日,你母親是最掛念你的,咱們明日再喝茶敘舊也是一樣的。”
又一番客套寒暄罷,裴二爺和裴三爺便帶著各自妻房子女散去。
方才還烏泱泱擠滿人的熱鬨花廳,霎時變得清冷靜謐,廳中唯剩王氏、裴瑕、沈玉嬌三位正經主子。
王氏垂眼,乜過小倆口牽著的手,眼底情緒幾番變換。
再看自家兒子那周身掩不住的清正之氣,還有什麼不明白。
非但是疑了她,還要大義滅親呢。
良久,王氏長長吐出一口氣,掃過眼前二人:“不是要敘舊?”
她轉過身,背影筆直,雍容倨傲:“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