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秋天,她便是在這與父母兄嫂分彆。也是在這,裴瑕踏馬輕塵,如神祗從天而降,將她帶回聞喜。
往事如昨,一晃眼,卻過了一年多。
“彆看太久,仔細冷風吹得頭疼。”
男人修長的手輕輕捂上她的額頭,沈玉嬌一陣恍惚,再回首,車窗被裴瑕帶上,他清潤嗓音在頭頂響起:“今年冷得早,想來再過不久,便要落雪了。”
沈玉嬌心不在焉“嗯”了聲,眼珠往上看,他也很快收回手,仿若真的隻是擔心風吹疼腦袋。
“長安下雪可冷了。”沈玉嬌說著,想到什麼般,道:“但西市有一家羊肉鍋子味道很好,每年冬日,我阿兄都會帶我和阿嫂去吃。”
那家羊肉鍋子最初是她發現的,後來告訴給了阿兄,那家夥重色輕妹,偷偷帶著阿嫂去,不帶她。
直到小侄女出生了,纏人得緊,妨礙那倆口子你儂我儂,阿兄這才將她帶上——讓她負責看小侄女。
於是她和小侄女兩人埋頭喝湯吃肉,對座阿兄阿嫂你替我吹口湯,我替你夾塊肉,簡直膩歪得沒眼看。
當時隻道是尋常。
現下再想起來,沈玉嬌眉眼泛起笑,胸間卻難抑地發悶。
聽說嶺南那邊瘴氣橫生、常年酷熱,極少下雪,那種地方應該沒有羊肉鍋子吧……
裴瑕見她臉上情緒變化,也猜到她心頭所想。
默了片刻,他抬手,輕輕揉了下她的發。
“彆難過。”
在沈玉嬌錯愕的目光裡,他垂下黑眸:“那今年冬天,守真阿兄帶玉娘去吃那家羊肉鍋子,可好?”
似有春風拂過心澗,又似厚厚冰封下某處迸開一絲裂痕。
沈玉嬌怔怔地望向眼前琉璃般清雅的男人,半晌,才恍惚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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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有雲:不睹皇居
壯,安知天子尊?
作為陪都的洛陽城已算是十足的熱鬨繁華,而作為大梁的都城,長安城更是得恢弘壯麗,無與倫比。
馬車於暮色時分行至長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門,高大的城牆用厚實的黃土夯成,外飾層層疊疊的灰色磚石,堅實高昂得仿佛一眼望不到頭,四角簷牙高啄,映著緋紅色的夕陽,那城牆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從小在長安長大,沈玉嬌每每看到這高大巍峨的城門,心裡也都生出幾分敬畏感慨。
去年,她以沈氏女的身份,全家被逐出長安。
今年,她又回來了,卻是以裴氏婦的身份。
雖說裴瑕答應她,會替沈家翻案。但沈玉嬌心裡也清楚,翻案並非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辦成的易事。
去年全家入了牢獄,外祖父與舅父在外斡旋走動,仍是阻止不了流放的命運。何況裴瑕才剛來長安,哪怕有二皇子做靠山,在長安仍是根基尚淺,想要翻這舊案,恐怕還得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她思緒紛亂地想著,馬車也過了城門關卡,緩緩駛入長安城的主街,朱雀大街。
哪怕已是傍晚,寬闊的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各個坊市裡的店鋪皆關上門,來往路人行色匆匆,進城的、出城的,都是結束了一日的忙碌,急著往家趕。
沈玉嬌忽然想起問裴瑕:“我們日後要住的宅院,是在哪個坊?”
長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內有東西二市,各坊外有圍牆與坊門,暮鼓響起時,坊門依次關閉,晚歸者不得入內,若是在大街上晃蕩者被巡邏衙役逮住,除了要牢獄之災,還要罰一筆不小的銀錢。
沈玉嬌從前住在崇仁坊,此處算是富庶區,她家那處兩進兩出的宅子,卻是當今聖上登基時,賞賜給祖父沈丞相。
不然單憑著當官那些俸祿,能在靖安坊、升平坊買套宅子就算很不錯了,在崇仁坊那樣好的地段,起碼得到兄長這一代才能買得起——長安屋舍價格實在高。
裴瑕道:“我們的府邸在永寧坊,是前禮部侍郎白家的舊邸,白侍郎前兩年告老還鄉,將這套府邸賣給一位絲綢商人。在金陵與二皇子分彆時,我托二皇子幫著在長安尋一處清幽雅致的宅院,他便瞧中了這套。”
永寧坊?沈玉嬌暗暗吸口氣,這處房價也不便宜呢。
“那你先前也沒看過這座宅子?”
“嗯。”
裴瑕抬眼看她:“你從前可到過白府?”
沈玉嬌想了想,印象中是有個白侍郎,但兩家大概沒什麼來往,所以對白家也並不了解。
“未曾到過。”她道。
“無妨。”
裴瑕朝她淡淡輕笑一下:“待會兒就能看到我們的家了。”
他們的家。
與裴瑕,還有腹中孩子的,一個新家麼。
這個詞讓沈玉嬌有些怔忪,卻又感到一陣久違的安心。
纖纖細手搭上隆起的腹部,她心下暗道,乖乖
,我們…和你阿爹回家了。
又晃晃悠悠大概一刻鐘,馬車終於停下。
沈玉嬌由裴瑕扶下馬車,那朱色府邸的門前已經亮起兩盞暖黃色的燈籠,在初冬寒夜裡,添了一抹溫馨暖意。
門口早已有奴仆候著,以管家為首,一乾奴仆上前請安:“奴才們恭迎郎君、娘子歸家。”
裴瑕一手扶著沈玉嬌的腰,一手攙著她的胳膊,冷淡視線掃過一眾奴仆:“都起來吧。”
奴仆們紛紛起身,那年近四十的管家上前,自我介紹著,他名為左皓,長安人士,也是裴氏的家生奴仆,隻從祖輩起便被留在長安,負責打理河東裴氏在長安的產業。
這回主家郎君要來長安定居,從一乾管事裡挑中他來擔任府邸管事,老左一家既歡喜又惶恐。
“我與娘子一路風塵,你先引我們去正屋歇息。”
“是是是,郎君,娘子,這邊請——”
左管家躬身在前頭引路,沈玉嬌隨著裴瑕邊往裡走,邊打量這座宅院。
各處廊下雖點了燈,但夜色漆黑,隻大概瞧了個布局,嚴整清幽,其他也沒瞧太真切。
終歸日後要在這住許久,她也不急於這麼一時,走馬觀花地看了看,沒多久便到了後院正屋——
到底是比不得洛陽郡守府和聞喜老宅那樣的規格。
但她與裴瑕,還有明年開春腹中這個孩子,一家三口也是很夠住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以後這座府邸,她是女主人。
除了裴瑕,便是她說了算。
這種上頭沒人壓著的感覺,實在叫她心頭輕鬆不少,就連步子都不禁輕快。
然而叫沈玉嬌沒想到的是,這座宅院更叫她滿意歡喜的,還在後頭。
行過一段橋廊,繞過兩堵粉牆,便到了主母居住的正屋。
隻見那院門敞開著,門上左右懸掛的金紅紗梔子形燈籠在寒風中散發朦朧亮光,而在那柔和光芒之下,靜靜站著三人,為首是位身著烏藍衣裙、頭發花白的嬤嬤,在其身後,是兩位穿著黛青色裙衫的年輕婢子。
沈玉嬌的腳步陡然停住——
她是在做夢麼?
不然她怎麼會看到從小教養她的傅母喬嬤嬤,還有從小就在她身邊伺候的婢子,夏螢、冬絮。
若不是身旁的男人還穩穩扶著她的腰,她能感受到他身軀靠近的熱意以及若有似無湧入鼻尖的檀木清香,她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崇仁坊的沈宅,回到了待字閨中時,一個稀鬆平常的冬日夜晚。
她從母親院裡用過飯,帶著春夕、秋霜二婢回自己的院落,傅母就在門口提著燈籠等她。
見到她,傅母會板著臉,故作嚴肅道:“娘子,坐莫動膝,立莫搖裙,你慢些走!”
夏螢和冬絮則一個遞上湯婆子,一個笑嘻嘻迎上來:“娘子,你今夜怎的回來這麼晚呀?可是夫人房裡又做了你愛吃的菜色了。”
可如今,隔著冬日微糲的寒風,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雙方無聲,默默紅了眼眶。
最後還是沈玉嬌憋不住,艱澀開口,嗓音帶著幾分難抑的哭腔:“傅母……”
喬嬤嬤和夏螢、冬絮兩婢聽到這熟悉嗓音,也都不住淌下淚:“娘子!”
沈玉嬌踉蹌著要上前,搭在她腰間的手掌卻收緊了。
沈玉嬌抬頭看向身側之人,烏眸含淚:“……?”
“更深露重,仔細地滑。”
裴瑕淡淡說著,攬著她上前。
看著從夜色裡緩緩走來的一對壁人,喬嬤嬤等人心下五味雜陳。
待主家行至身前,三人齊齊跪下,叩首泣道:“老奴/奴婢恭迎郎君、娘子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