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瑕盯著她靜靜垂著的仿若煙雨朦朧,清婉含愁的眉眼好一會兒,才微笑應道:“好。”
他將錦繡包起的繈褓輕輕放在沈玉嬌枕邊:“你陪孩子歇著,我去謝客,一會兒便回。”
沈玉嬌掀眸看他一眼,略顯晦暗的光線裡,隻瞧見他半張側臉,冷白如玉,無波也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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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怎麼忒不講道理?大夫都交代了,我家娘子需要靜養!你這樣大吵大鬨,隻會攪擾我們娘子休息,萬一傳揚出去,更會壞了我們娘子的名聲!”
喬嬤嬤本來是在耳房休息的,一聽丫鬟稟報這無賴又來了,連著襪子顧不上穿,套了鞋就直奔出來。
院裡的婢子們年紀小麵皮薄,壓根不是這無賴的對手,也就她豁出一張老臉,能攔他一二。
“我怎麼不講道理了?我是知道你們郎君在這,才來探望她的。”
謝無陵濃眉蹙起,眼瞼還泛著淡淡的烏青。
雖然知道沈玉嬌已經脫險,但沒親眼見到她的情況,他一顆心就無法安定。
昨日一整晚也是輾轉反側,不得入眠。好不容易早上眯了一會兒,做夢都夢到沈玉嬌大出血,大夫哭喪著臉說沒轍了,當時便把他嚇醒過來。抬手一抹,滿臉冷汗,心臟也快得仿佛要破膛而出。
是以一聽到下人說沈玉嬌醒了,他迫不及待就趕了過來。
“老太太,你行行好,進去幫我傳個信?”
謝無陵說著,從腰間荷包一摸,掏出兩粒碎銀子就要往喬嬤嬤手中塞。
喬嬤嬤的臉“唰”得沉了,這登徒子拿她當什麼人了?
剛要開口駁斥,忽聽身後傳來一道清潤偏冷的嗓音:“不必勞煩嬤嬤傳信了。”
門口兩人皆是一怔,回首看去,便見一襲長袍的裴瑕拾級而下,緩步走來。
“郎君。”喬嬤嬤忙斂了慍色,恭敬朝裴瑕行禮。
“裴守真,你出來的正好!”謝無陵喊道:“這老太太實在不通人情,好話歹話都說儘了,也不肯幫我傳句話。”
“誒你這人,還惡人先告狀——”喬嬤嬤氣急。
裴瑕瞥了喬嬤嬤一眼:“嬤嬤先回房歇息罷。”
喬嬤嬤一噎,還想說什麼,但見主家郎君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到底還是低下頭:“是。”
她往耳房去,走遠幾步,還回頭皺眉看了謝無陵一眼,宛若看災星般。
謝無陵眯了眯眼:“這老太太……”
要不是看在她是嬌嬌傅母的份上,他真要欺負弱老了。
與他隔著一道門檻,裴瑕站定腳步,神情冷清:“玉娘說了,不見你。趁著現下天還亮著,謝郎君還是快些離去。”
謝無陵方才還吊兒郎當的表情霎時一僵,薄薄嘴角弧度也凝著:“嬌嬌說,不見我?”
裴瑕:“嗯。”
謝無陵:“我不信。”
裴瑕:“……”
“誰知你是不是陽奉陰違,趁著嬌嬌剛生完孩子沒力,故意挑撥離間呢?”
謝無陵皺眉:“除非你讓嬌嬌親口跟我說。”
裴瑕眸色沉冷地乜著他:“你這樣胡攪蠻纏,有意思?”
謝無陵聞言,眸底夾雜著一絲打量,絲毫不怵地回望著麵前的男人:“這是,不裝了?”
“隨你怎麼想。總之方才是玉娘親口說,她不會見你。”
稍頓,裴瑕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謝無陵,你是個聰明人,應當明白什麼是見好就收,適可而止。”
謝無陵眼波飛快閃爍了兩下,垂在袍擺邊的拳頭不禁攥緊,他冷嗤道:“裴大君子的誇獎,我可不敢當。你叫我見好就收,適可而止,那我也回你一句,破鏡難圓,覆水難收,強扭的瓜不甜!”
話音落下,裴瑕黑眸陡然蒙上一層冷意,負在身後的長指也攥緊:“謝無陵,你彆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嗬,是誰欺人太甚。當初要不是你倚著強權將嬌嬌從我身邊搶走,我早就與她夫妻結發,如膠似漆。她生產時我也會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護她周全。可你呢?明知嬌嬌亟待生產,你還將她一人留在府裡!昨日若不是我來得巧,嬌嬌沒準就被那個狗屁嬤嬤保小棄大,當個棄子害死了!你到底哪來的臉,還叫我彆欺人太甚”
說到這,謝無陵胸口的火氣又忍不住蹭蹭冒出來,雙眸炯炯地瞪著裴瑕:“你得慶幸嬌嬌昨日沒事,若她有個三長兩短,裴守真我告訴你,我謝無陵這輩子跟你不死不休!”
緊攏著的長指不覺攥得更緊,連骨節都泛著白,裴瑕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將那陣燥戾的情緒壓下。
“昨日之事,的確是我考慮不周。”
裴瑕看著他:“我與玉娘都感激你。”
謝無陵一怔,而後哼道:“誰稀罕你的感激。”
裴瑕也不欲與他爭口舌之快,隻道:“玉娘才醒來不久,身體尚且虛弱,你真的要在這與我爭吵,擾她靜養?”
“我……”
謝無陵往那虛掩的花窗看了眼,薄唇緊抿:“我隻是想看她一眼,她若平安無事,我也能放心離開長安。”
“她說了,不見你。”
裴瑕嗓音沉冷:“謝無陵,流言蜚語,足以殺人。”
謝無陵怎會不知這個道理。
昨日之所以攜禮上門,便是為著她的清譽做個幌子。但後來發生的事,誰也不曾料到,他也實在是關心則亂。
如今嬌嬌既不願見他……
罷了,他不能讓她難做。
“方才是我失禮了。”
謝無陵結實的胸膛劇烈起伏一番,嘴角牽出個冷硬假笑:“既然夫人安然無恙,那我也不再打擾,先告辭了。”
裴瑕見他鬆了口,意味深長看他一眼,而後抬手:“我送你出門。”
謝無陵擰眉,裴瑕不冷不淡道:“既是‘交情匪淺’的故交,總得敬地主之誼。”
做戲做全套麼。
謝無陵狹長的眼尾輕挑,也不拒絕:“那就有勞裴大君子了。”
宅院柏樹森森,春意盎然。
而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從後院到前廳,皆板著臉,一言不吭,氣氛肅殺如凜冽寒冬。
直到走到大門口,謝無陵回過身:“就這吧。”
裴瑕:“嗯。”
謝無陵提步要走,忽又想到什麼,皺眉問:“昨日那個嬤嬤,你打算如何處置?”
裴瑕:“她是宮裡派來的。”
“我知道。”謝無陵沉吟道:“我覺著她不大對勁。昨日那另一個穩婆既能告知我林大夫和林小手能救命,必然也在裡頭和那狗屁嬤嬤提到過。可那狗屁嬤嬤仍一意孤行,要用催產藥,讓嬌……夫人陷入險境。”
他想了想,又將昨日一些細節也複述一遍,見裴瑕神情也愈發冷肅,謝無陵知道他是聽進去了:“裴守真,你可得好好盤問那老貨一番!你若擔心宮裡追責,那就讓我來!”
他在軍營閒來無事時,也學了些刑訊逼供的手段,像是剁手指、挑腳筋這些,都不在話下。
“事涉我妻兒,我自會徹查到底,不必勞煩你。”
裴瑕淡淡道,也記起一事,視線掃過謝無陵的身軀。
謝無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你這樣看我作甚!”
裴瑕道:“你當街救下三皇子,他未給你半分好處?”
原來是問這事。
謝無陵聳聳肩,漫不經心道:“這恐怕和裴大君子無關,你還是先把你府裡的事查清楚再說吧!”
說罷,他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望著那道大搖大擺離開的身影,裴瑕薄薄嘴角往下沉了沉,而後抬手輕撣那並未沾上塵土的袍袖,轉身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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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日,沈玉嬌平安產子的消息便不脛而走,傳入長安各個高門大戶,以及朱色的深宮高牆之後。
“這可真是好消息!”
賢靈宮內,賢妃得知這喜訊,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握著掌心那紅潤潤的南紅珠串,溫聲與身側的嬤嬤道:“上回見著她的肚子,尖尖的,我就覺得八成是個兒郎。瞧瞧,可叫我看準了吧?”
嬤嬤笑著附和:“娘娘您慧眼如炬。”
“也是她福氣好,又與這個孩子緣分深厚,不然哪家嬌滴滴的貴女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罪,還能保住胎兒?”
賢妃笑吟吟道:“如今一舉得男,生下裴氏的嫡長孫,往後她這宗婦之位也更穩當了。”
她說著,抬手一揮:“快去庫裡取些滋陰補血的補品,另外取八匹上好的貢緞,挑料子柔軟的、顏色鮮豔的,適合給小兒郎裁衣裳的。是了,我記得私庫裡還有一條寶珠琉璃的純金長命鎖,那個也取出來,一並送去裴府。”
嬤嬤詫異:“娘娘,那條長命鎖可是當年您誕下二皇子,太後賞給您的呢。”
“那又何有乾係。”想起當年的往事,賢妃目光飄忽兩息,歎道:“那條長命鎖做工精巧,珠寶華貴,壓在箱底可惜了,縉兒幼時無緣戴上,便讓裴家兒郎戴著吧。”
嬤嬤道:“娘娘對這裴夫人可真好。”
賢妃彎眸:“怎麼說,她也是我認得乾女兒,她的孩子日後也得喊我一聲乾祖母呢。”
主仆又說笑兩句,嬤嬤便下去寫禮單,備賀禮。
待到申時,賢妃看過一遍禮單,頷首道:“去吧,順道將黃嬤嬤帶回來。”
提到黃嬤嬤,賢妃蹙眉,似有不悅:“本宮倒要問問她,昨日孩子便已誕下,她竟沒有第一時間往宮裡報喜?在宮外日子過得瀟灑,連本分都忘了麼。”
總管太監得令,忙帶著賀禮,趁著宮門未落鎖,直奔永寧坊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