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瑕聽得這麼一句,記在心裡,後來問了一皇子,方知先皇後還誕過一胎。
這年頭,孩子早夭並不算稀罕事,何況是後宮裡的孩子,早夭的更是不少。是以他也沒多問。
隻是今日,見昭寧帝這反常模樣,且還問起謝無陵的身世,裴瑕莫名想到回城那日,他恍惚覺得太子與謝無陵有三分神似。
難道……
念頭方起的刹那,又被否定。
一個西北,一個江南,一個是皇後之子,一個是船妓之子,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人,如何能扯到一起?
方才昭寧帝那般失態,恐怕也是驚疑於謝無陵的容貌。
裴瑕雖未見過皇後,但以太子的容貌推測,謝無陵應當是與先皇後有幾分相似?
沈玉嬌見他垂眸沉思,無端有些不安:“郎君可是知道了什麼?謝無陵他……是有何處不妥嗎?”
她雲裡霧裡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裴瑕一向聰穎,定然看出端倪。
裴瑕抬眼,窺見她清淩淩烏眸中難掩對另一個男人的擔憂,胸口略堵。
但此事或涉性命,他也壓下那份私怨,緩聲道:“不必擔心,方才隻是個誤會。如今誤會解開,隻要他日後低調做人,應當不會有事。”
“真的?”
“我雖不喜他,卻也不會拿這種事誆你。”裴瑕淡淡道。
沈玉嬌一噎,悻悻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不必解釋。”
裴瑕鬆開她的手,身子坐正,神情疏淡:“今夜花好月圓,你我夫妻無須為那些不相乾的人與事多費心神。”
他拿起桌邊鏤刻折枝桂花紋的銀質酒壺,不疾不徐斟了杯酒,遞給沈玉嬌:“天上月圓,地上人也團圓,玉娘與我共飲一杯如何?”
他不去計較,沈玉嬌自也不好掃興。
“郎君既有雅興,那我定然奉陪。”她接過那八瓣銀杯,輕嗅一下,是玫瑰露酒。
這酒入喉柔,不辣嗓,還有淡淡清香,最受女眷歡迎。
裴瑕自己倒了杯醇厚烈性的新豐酒,與沈玉嬌的杯盞輕碰一下,夫妻倆仰頭飲酒。
放下酒杯時,裴瑕餘光朝上投去一眼。
見那燈火半明半暗處,謝無陵自斟自飲,一杯又一杯。
大抵他這會兒心裡也在納悶。
陛下深厭先皇後,長著一張與先皇後相似的臉……
裴瑕滿上一杯酒,再次與沈玉嬌碰杯時,心下暗想,看在這人曾經救過玉娘和孩子的份上,明日給他送些盤纏,讓他速速離開長安,也算是……兩不相欠了。
除去宴會開始,昭寧帝那略顯古怪的失態,之後宴上一切如常。一曲《踏歌》舞罷,又有樂伎捧著琵琶、玉笙、箜篌、洞簫等奏起一曲應景的《霓裳中序》。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烈,殿下還有武官舞劍助興,文官作詩唱和。
所有人都將那小插曲拋去腦後,沈玉嬌偷瞄了謝無陵兩眼,確定他喝酒吃菜,並無不妥,也放下心來。
玫瑰露酒雖然滋味好,卻也是酒,喝多了也會醉人。
她與裴瑕飲了小半壺,人也有些微醺,想到宴會還有半場,她擺擺手:“郎君,不能喝了。”
裴瑕垂眼,便見妻子單手支著白嫩軟腮,雙頰酡紅,醉眼迷離地望著他。
這模樣,多了一份平日裡少見的懵懂可愛。
他眼神不禁繾綣,輕笑:“這就醉了?”
“沒醉。”她搖頭,語氣不覺泄出些許嬌慵:“但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醉便醉了,反正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嬌聞言,眼浮迷惘,有些不懂她喝醉和不用上朝有什麼關係,她本來就不用上朝。
想不明白她便不想,隻將酒杯擱下,保持三分清明:“宿醉起來,腦袋會疼,明早還得去舅母那將棣哥兒接回來呢。”
“都這樣了,還惦記著他?”裴瑕黑眸輕眯。
“那肯定惦記。”沈玉嬌失笑,又似嗔看他:“難道你個做父親的,不惦記孩兒?”
裴瑕知道她這般慵懶的嬌態,全因這半壺玫瑰露酒所起。
但看她泛酡色的嬌嫩小臉,還有眼波流轉間不自覺流露的嫵媚,喉頭不禁微滾。
原來,酒也不是全然無益處。
日後閒來無事,或許也可與她在府中小酌一一。
沈玉嬌並不知裴瑕心思,撂下酒杯後,便開始專心吃螃蟹。
裴瑕見她愛吃,拿著蟹八件慢條斯理幫她拆。
他生的好看,就連那隻提筆彎弓的手也生得清瘦修長,骨節分明。此刻不緊不慢拆著螃蟹,神情專注,側顏如玉,輪廓分明。沈玉嬌支頤看著,不覺出神。
這樣挺好的。她想。
有夫如此,婦複何求。
念頭方起,頭頂便落來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鋒利得仿佛要將她頭骨都戳出兩個窟窿。
沈玉嬌原以為是謝無陵,偏臉一看,發現是壽安公主。
恍惚間,仿佛時空重疊,上次中秋宮宴,壽安也是這般看著她。
那一回,自己閃避地低下了頭。
這一回,沈玉嬌克製著心底怨恨,平靜地回望她,不卑不亢。
就因為是公主,所以害了人,還能這般理直氣壯麼?
她所依仗的權勢,還能護她多久呢?
“玉娘,吃吧
。”
耳畔清潤的嗓音喚回思緒,沈玉嬌斂眸,見裴瑕將拆好的蟹肉、蟹黃分堆在盤中,肉白如雪,黃燦若金。
“拆了三隻。”裴瑕道:“我再給你拆兩隻,至多五隻,螃蟹性寒,貪食傷身。”
“好。”沈玉嬌朝裴瑕笑了下:“多謝郎君。”
“又客氣了。”
裴瑕見她吃得歡喜,拿起銀剪,繼續拆著螃蟹。
許是多飲酒的緣故,吃過螃蟹,沈玉嬌有些內急,便先行離席,由宮人引著去偏殿更衣。
離正殿越遠,絲竹聲也愈□□緲。漆黑天穹之上,一輪明月高懸,清輝瀲灩。
待到從偏殿方便出來,原本守在門口的宮人卻不見了。
沈玉嬌蹙眉,輕喚著:“有人麼?”
並無人回應。
她疑惑地往廊外走兩步,忽的一道疾風拂來。
還未等她反應,嘴巴便從後被捂住,一陣懸殊巨大的力量,叫她根本沒有掙紮的餘地,就被攔腰抱去偏殿旁的假山。
假山裡光線昏暗,那抵著她肩背的胸膛又那樣堅實滾燙,沈玉嬌心下慌亂不已,兩條腿用力前後踢著:“唔唔!”
直到頭頂響起刻意壓低的慵懶男聲:“嬌嬌,是我。”
沈玉嬌掙紮的動作停住,眸中的驚懼也轉為驚訝。
“我現在鬆開你,但你彆出聲,知道麼?”
沈玉嬌:“……”
她又不是傻子,知道是他還叫,豈非鬨得人儘皆知。
見她不再動,謝無陵也鬆開捂嘴的手。
隻是那摟在她腰間的手,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很是不想鬆開。
他不鬆,沈玉嬌抬手推了把,又連忙轉過身。
借著皎潔明淨的朦朧月光,沈玉嬌也看清麵前之人的模樣。
桃花眸,高鼻梁,嘴角上揚,笑得一臉燦爛,不是謝無陵還能有誰。
隻是她沒想到他竟如此大膽!
“這可是皇宮,且我隨裴瑕一道來的!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沈玉嬌發覺她的溫柔端莊,總是在遇到謝無陵時輕易破功,譬如此刻,她非但急赤白臉了,甚至還想錘謝無陵一拳:“你若不想活,彆拖著我一起。”
“你彆生氣。”
謝無陵見她慍怒,連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情況突然,有人要害你。”
沈玉嬌眉心一跳,那點子醉意也清醒幾分:“怎麼回事?”
“方才我見你出來,我也跟出來,咳……我沒打算找你,我隻是喝了些酒,覺得胸悶,出來透透氣。”
其實還是存了三分偶遇的心思,想著萬一有機會說句話呢?哪怕隻是擦肩而過,也比遙遙相望要好。
反正他跟了出來,就在水榭附近假裝溜達,沒想到隔著一段距離,瞧見個小太監鬼鬼祟祟站在窗戶旁。
“我還以為那閹人六根不淨,色膽包天。剛要抓著揍一頓,發現
他竟是在吹迷煙。()”
謝無陵當即跳過去,一個手刀將人打暈,又狠狠朝襠下踢了兩腳,再然後就看到沈玉嬌走出來,雙眼迷茫地找宮人。
那個引路宮人八成和那死太監是一夥的,這會兒應當回去找他們主子報信去了。?()”
謝無陵低聲說著,垂眸看向沈玉嬌:“嬌嬌,你信我。我雖然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想你想到睡不著覺,但也絕不會衝動胡來,陷你於不義。”
不知是飲了酒的緣故,還是刻意壓嗓的緣故,男人的嗓音好似透著一絲委屈。
想到那個突然尋不見的宮人,沈玉嬌也相信了謝無陵的話,再想到方才對他凶巴巴的語氣,她心下泛起一絲慚愧,垂下眼,小聲道:“你…你方才嚇我一跳,我還以為……”
“以為有采花大盜?”
謝無陵彎下腰,一張俊臉湊到她麵前,雙眸彎起:“若是真能就這樣把你擄回家,這采花大盜當也當的。”
“謝無陵。”沈玉嬌瞪他,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閒心開玩笑。
“欸,我在。”
謝無陵道:“嬌嬌,你再多喊我兩聲唄。”
沈玉嬌:“……?”
謝無陵歎口氣,眸光幽怨:“自從來了這破長安,你每回見我,都喊我謝郎君,實在生分得很。要不然你就喊我謝無陵,或者你喊郎君,不帶謝。再要不然,你喊我的表字也行。”
沈玉嬌聽得一愣一愣,末了,蹙眉:“你何時取了表字?”
“表字不就是另一個好聽的名,現取一個也不難。”
謝無陵說著,眯眸想了想,須臾功夫,他道了聲“有了”,再次抬眼,漆黑眼底溢著光彩:“想嬌,念嬌,慕嬌,嬌嬌覺得哪個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