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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安公主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就成為長安各大世家私下熱議話題之一。
有人說公主是喝醉酒了,才不慎落水。
有人說是她去撈月亮,有人說她是看到小宮人落水,出手相助……
眾說紛紜,除了當日夜裡的親曆者,無人知道事實的真相是如何。
就連賢妃也不知。
壽安大病痊愈後,提起那日的事,隻說是醉酒踩空了台階。
賢妃見她小臉慘白,既心疼又生氣,指著她道:“再過不久,南詔大王子便要來長安迎親,你這段時間就給我安分待在宮裡養病,哪裡都不許去!”
撂下這話,她叮囑左右宮人好生照看,便揚長而去。
水晶珠簾“嘩啦啦”得碰出脆響,壽安形容憔悴地躺坐在床上,一會兒想到那討厭的南詔王子即將來臨,一會兒又想到中秋那晚,那個看不清臉的高大男人。
他的手勁兒那樣大,將她的腦袋摁在刺骨冰冷的池塘時,分明是想下死手。
可他最後還是鬆了手,沒溺死她,而是反腳將她踢進了池塘裡。
肋骨處,至今還隱隱作疼。
她雖看不清他的臉,卻看到他的個頭很高。
那樣高的個子,突然偷襲她,還有被打暈的小安子……
那人分明是在幫沈玉嬌!
不會是裴守真,裴守真絕不會做那等背後傷人之事。
何況,他那樣溫文爾雅的君子,便是再惱恨她,怎會對她一個女子下重手。
可除了他,還會有誰在宮宴之上,寧願冒著謀殺皇族的風險,也去幫那個沈玉嬌?
壽安擰著眉頭想了許久,末了,她坐起身,麵沉如水地吩咐宮人:“你去,將中秋宮宴的賓客名冊給我謄一份來。”
左右這些時日,她禁足宮中不得出去,那便挨個一一排查。
她就不信尋不出一絲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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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漸冷,裴瑕也逐漸忙碌。
他博聞強記,學貫古今,又能言善辯,昭寧帝從一開始每五日招他一次侍讀講學,逐漸變為二日一次,後來又變成每日都要召見裴瑕。
據昭寧帝所說,裴瑕與他講學議政時
,總叫他記起當年的沈文正公——
沈玉嬌的祖父,沈丞相。
雖然沈丞相當年請辭,是因政見不同,失望而辭,但昭寧帝經常會想念那位老師。
那是真正的一等清流,嘔心瀝血教他許多為君為人的道理,也為他的江山鞠躬儘瘁奉獻了大半輩子。
可惜,他最後還是負了老師。
慶幸的是,老師的孫女婿,尚能伴駕左右,且聰明通達,半點不遜於沈文正公,昭寧帝心頭甚是安慰。
唯一叫昭寧帝不喜裴瑕的一點,便是裴瑕與二皇子交往過密,有涉及黨爭之嫌。
且太子巡河被刺一案,也有了眉目,種種證據直指皇帝的親舅父,應國公孫家。
而孫家,與二皇子是一條線上的。
昭寧帝有時覺得可笑,他尚值壯年,賓天尚早,可他後宮妃子、膝下兒子、朝中臣子,已經開始算計他身下這把龍椅,一個個盼著他快些死了。
他拿著那些證據,問裴瑕:“守真以為朕該當如何處置?”
裴瑕略略看了眼,仍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清正模樣,抬手挹禮:“若陛下以君主身份問臣,臣便答,以大梁律法處之,還太子殿下一個公道,還那日宴上護主犧牲的禁衛們一個公道。若陛下是以父親、以外甥的身份問臣,清官難斷家務事,且陛下心底應當已有答案,何須臣一個外人在此置喙您的家務事。”
昭寧帝扯唇:“裴守真,你啊你。”
這年輕後生,與沈文正公還是不同的。
若是老師還在,定要板著臉講一堆道理,訓斥他一頓。
老師早與他說過,他這個舅父太過貪婪,不堪重用。
可那是他的親舅父,相較於先帝,舅父更像是他的父親,曾於他微末之時,給予他無儘的關愛。
生母臨死前,也拉著他的手道:“瑞兒,你就舅父這一個親人了,日後……連同對我的那份孝敬,好好孝敬你舅父。”
終究還是不忍。
昭寧帝在心裡道,這是最後一次,若是下回舅父再犯下大錯,他絕不再容忍。
雖並未追究應國公,昭寧帝卻尋了個由頭,狠狠訓斥了二皇子一頓,又接連貶謫二皇子手下心腹——
他本來還想貶謫那個叫謝無陵的小子,朱筆即將落下時,裴守真在旁,不經意提了句:“這人來曆,臣也有所耳聞。雖是個卑賤妓生子,卻有顆忠君為民之心,在寧州參軍時,除了不少水寇,頗得鎮南侯賞識。”
昭寧帝的筆尖停頓。
正如裴瑕預料的一般,昭寧帝緩緩掀眸:“他是妓生子?”
這一問,裴瑕便知他的揣測不錯。
謝無陵的確是隨了幾分先皇後的長相。
“是。”裴瑕道:“據臣所知,他生母乃是秦淮河畔一名船妓。”
昭寧帝沉下眼眸,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他眉目緩緩舒展。
“既是上戰場殺過匪冦的將士,於國有功,朕便
網開一麵,不與他計較。”
朱筆繞過“謝無陵”二個字,隨意圈了另一位小官的名字。
上位者筆尖一改,便是下位者命運的一次轉折。
裴瑕站在旁側,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
這一回,就當還了中秋宮宴那晚,謝無陵替玉娘出的那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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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草木搖落,金風肅殺。
長安城裡最大的熱鬨,莫過於南詔王子安西佑,騎著大象來長安城迎親。
那幾頭大象披著錦繡織成的掛毯,兩邊象牙雪白修長,健壯高大,威風凜凜。
進城那日,大街小巷的百姓們都擠到朱雀大街上看熱鬨。
沈玉嬌雖也感興趣,但一想到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還是待在後宅之中,等著夏螢和秋露看完熱鬨,回來給她複述。
“娘子你是沒看到,那十頭大象一個個比咱們屋頂還要高,那腿有這麼粗!一腳踩死一個都不誇張!”
“那南詔王子醜倒是不醜,但說好看嘛,也不好看,留著一把大胡子,顯得年紀大。”
“不過他們南詔也真是窮,我看他們帶來的聘禮,也就八十多抬,他們這回可是娶公主呢,怎的這麼寒酸。”
夏螢和秋露兩婢性情活潑,又都生著一張巧嘴,說起熱鬨時手舞足蹈,繪聲繪色。
沈玉嬌聽得這些,心裡隻暗想著,壽安快快嫁了吧,不然留在長安城裡,終究是個隱患——
偏還是個殺又殺不得,除又不好除的隱患,實在令人頭疼。
頭疼的也不止沈玉嬌一人,宮裡的賢妃看著一哭二鬨二上吊的壽安公主,也很頭疼。
“我不嫁,我不嫁!”
“那個安西佑又老又醜,他都二十了,都可以當我父親的年紀了!”
“母妃,我求求你,你和父皇商量下,換個人嫁給他吧?不然…不然從宗室裡挑一個郡主縣主,或者找個宮女,對,尋個宮女封個名號,嫁過去就好了。”
“母妃,你就我這麼一個女兒,我可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就舍得讓我去那種蠻荒之地吃苦受罪麼?你若真的這般狠心,我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壽安公主手裡揪著白綾,哭得歇斯底裡,聲淚俱下。
賢妃心頭不是沒有動搖,但一想到聖旨已下,且裴守真那邊聖眷正濃,欠他的交代若不應踐,他定然也不願再輔佐二皇子。
兩相權衡,賢妃硬下心腸,看向壽安:“你若真的想尋死,那我也不攔你,你儘管去。但你若還想活,就給我安心待嫁,彆再胡鬨,我會儘我所能給你多備些嫁妝,保管你嫁去南詔之後,也能錦衣玉食地過完餘生。”
“母妃,母妃——”
壽安公主驚駭大喊,賢妃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碧輝煌的宮殿中,一時隻剩下壽安不甘的啜泣。
也不知跌坐在殿中許久,幾名宮婢入內,收拾那散亂一地的杯盞、被打翻的桌椅、以及那條捏得皺巴巴
的白綾。
“公主,您乃金枝玉葉,可千萬保重啊。”
一位宮婢低聲說著,在壽安驚愕的目光裡,她抽出壽安掌心那條白綾,又迅速地往她手中塞了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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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南詔王子的接風宴,一直到深夜才結束。
裴瑕回到裴府後院時,沈玉嬌已然熄燈沉睡。
待到身後纏上男人結實的長臂,她嗅到那熟悉安心的味道,也沒睜眼,隻夢囈般喃了聲:“郎君……”
她這反應,叫裴瑕很是受用。
將那嬌小身軀完全裹在懷中般,他高挺鼻梁貼著她的後頸:“嗯,是我。”
沈玉嬌困得很,順從地往他懷裡靠了靠,迷迷糊糊問:“什麼時辰了?”
“過子時了。”
“……那很晚了。”
沈玉嬌道:“快些睡吧。”
見她困意倦濃,且今夜酒宴上應酬也有些疲累,裴瑕也沒做其他,抱著她,下頜抵在她的額發。
剛要闔眼,忽又想起一事,他問:“玉娘,可想去冬狩?”
沈玉嬌困得迷糊,現下隻想睡覺,於是無意識地嗯嗯了兩聲。
裴瑕:“……”
罷了,還是明日再問。
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將她帶在身邊,方才安心。
翌日裴瑕下朝歸來,再次提及冬狩之事。
沈玉嬌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怔:“我隨你一同去?”
裴瑕:“此去來回近十日,我與陛下請示一番,他應當能許以恩典。”
“十日啊。”沈玉嬌蹙了蹙眉:“這也太久了。”
忖度兩息,她終是搖頭:“罷了,我還是不去了,怎好將棣哥兒一人留在長安。郎君,你自去便是。”
她舍不下孩子。
裴瑕舍不下她。
“孩子可托付給舅母,或是送去族伯府中,他們皆可代為照看。”
“若是照看一兩日,哪倒還好。這一去就是十日,太久了,那多不好意思。”
沈玉嬌仍是搖頭,雖說她也許久未曾體驗過跑馬狩獵的暢快,但大抵當了母親的人,對孩子總是有一份牽掛。一想到要與棣哥兒分離這樣久,她便已經開始牽掛起來。
“郎君,你安心伴駕便是,我與孩兒在府中等你回來。”
裴瑕默了兩息,看她:“難道有了孩兒,你就……”
隻牽掛孩子,不牽掛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