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天朗氣清,暖陽融融。
沈玉嬌和五名小娘子坐在前往渭南府的馬車裡,再次與她們交代:“進去之後,心裡不慌,但麵上要慌。我們越是乖巧膽怯,他們的防備便越低。彆怕,我府中侍衛會暗中保護你們,官府的人也會很快趕到,屆時將那些作惡的歹人一網打儘,免得他們坑害更多無辜之人。”
五名小娘子聽罷計劃,紛紛頷首:“沈阿姐,你說的我們知道,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你比我們金貴都不怕,我們更不怕了。”
“咱們都是一樣的人,哪有誰比誰金貴。”
沈玉嬌給她們一人發了把小刀,藏在腰帶裡:“且這不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狼要套住,你們更得保全……嗯,這應當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實在是秋婆的勢力太大,單憑我們六人,掀不起什麼風浪。倘若能將那些被拐賣的女子都救出來,把事情鬨得大,鬨到人儘皆知,當地官府也掩不住,長安朝廷若還要臉麵,自也不會姑息。”
因著聖華塔與壽安公主之事,沈玉嬌對昭寧帝已是心灰意冷,更知要這昏聵皇帝拿個公道,怕是比登天難。
既如此,她便借著百姓之力,集庶民之怒,將這天捅出個窟窿。
祖父曾說,他為帝師時,與天子講的第一堂課便是《荀子·哀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不知為君二十載,昭寧帝是否還記得這個道理,但有一點沈玉嬌很清楚——
昭寧帝好麵子。
竟有人在天子腳下,如此放肆拐賣良家,無疑是將昭寧帝“賢明聖君”的臉麵往地上踩。
哪怕為著這份臉麵,他也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其實,沈玉嬌也不確定這事能否順利做成,但謝無陵聽罷計劃,見她憂心忡忡,笑著與她道:“嬌嬌可還記得你從前與我講的陳勝吳廣揭竿起義的故事?難道他們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時,便能篤定成功當上皇帝?縱使起義最終還是失敗,後世人提及此事,是罵他們愚蠢莽撞,不自量力,還是讚他們心懷壯誌,不畏強權?”
“誰能不怕死?但若個個都怕死,還能做成什麼事?嬌嬌,我雖讀書沒你多,卻也知這世間是非黑白,天理公道。當然,隻要你覺得對的事,那不論黑白對錯,我都聽你的。”
他望著她,那平日裡儘顯風流的桃花眼此刻一片磐石般堅定:“嬌嬌,你彆怕,想做便大膽去做。便是真的死了,黃泉路上,也有我給你作伴,絕不會叫你單著。”
沈玉嬌其實很不喜謝無陵總是把“生啊死啊”的掛在嘴邊,但這一回,聽得這話,心底卻是一片春風融雪般動容。
從前,旁人都是與她說,“娘子,你該這樣做。”、“娘子,你不該這樣做”、“這不該是女子做的”、“娘子,放下尺規,拿起針線”、““娘子,得守規矩。”、“娘子,得知分寸。”……
唯有謝無陵與她道:“嬌嬌,
你想做便大膽去做。()”
他永遠在她身後。
毫無保留地給予她全然的支持,全然的信任。
有那麼一瞬,沈玉嬌鼻子有些酸。
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憋下那陣矯情卐()”的情緒,她與他笑:“好。”
多謝你,謝無陵。她想。
再一次給予她憑心任性的勇氣。
-
及至午時,送貨的馬車按照名串兒,到了第一家“訂貨”的妓館。
位置不算太偏,門麵也不算太大。
大白天的,門可羅雀,清清冷冷。
蘸上兩撇胡子的謝無陵給那胖子使了個眼色,那胖子想到被挑斷了手腳筋棄在荒野的“刀疤臉”,再想到今早被逼著吃下的一顆“毒藥”,立刻哆哆嗦嗦,下車拍門:“騎馬倚斜橋!騎馬倚斜橋!”
不多時,門裡響起應聲:“滿樓紅袖招。敢問是哪家?”
胖子道:“昌樂坊劉麻子。”
門很快打開,探頭的是個一襲綠綢衣裳、油頭粉麵的男人。
謝無陵打眼那麼一瞟,便知是這妓館裡的龜公。
他跳下車,抽出懷裡的名串兒,懶懶散散道:“蘭軒坊,家雀兒兩隻。”
龜公認識胖子,但看謝無陵麵生,於是問了句:“你是新來的?聽你口音不是長安的。”
不等胖子答,謝無陵笑了下:“老哥耳朵尖,我是金陵那邊調來的。秦淮河畔十二畫舫可聽過,紅姐可是我乾娘。”
龜公聽過秦淮河,但十二畫舫真沒聽過。
但見這年輕人風度不凡,又一副泰然自若、駕輕就熟的模樣,心下不免自省,難道是自己在渭南小地方孤陋寡聞了?
那可不能在南邊人麵前露怯。
於是龜公笑著拱拱手:“原來是金陵來的小兄弟,我說呢,瞧著氣度都不一樣。”
謝無陵也笑著回了個禮,又瞟向胖子:“還不去提人。”
胖子:“........是。”
龜公見他吩咐起胖子態度毫不客氣,好奇:“小兄弟,這申老三怎的這般聽你的話?”
謝無陵一臉稀鬆隨意道:“可能我乾娘與秋婆是舊相識,他們都給我三分薄麵吧。”
龜公肅然起敬:“原來你與秋婆認識?”
“何止認識,我說要來長安城闖蕩,我乾娘立馬修書一封,讓我來長安投了秋婆。論輩分,我還得喊她一聲姨母。”
謝無陵張口就來,又朝龜公意味深長眨眨眼:“不過我與秋婆的關係,我很少往外說。說好了要曆練的,總得先踏實乾點活,日後才能服眾麼。這不,被安排送貨來了。”
龜公這還有什麼不懂,關係戶下基層“曆練”來了。
霎時對謝無陵多了幾分敬意。
等胖子押了兩位小娘子下來,謝無陵淡淡吩咐胖子:“你在外頭看貨,我進去收錢。”
胖子敢怒不敢言,心裡又直犯嘀咕,這郎君到底什
() 麼來路?
瞧著像是官爺,可做這種營生,怎瞧著比他還要熟練?
謝無陵領著兩位小娘子進了門,一邊“教訓”她們:“有什麼好哭的。既然到了這,前塵舊事就忘乾淨。隻要你們本本分分的,多給媽媽賺錢,還怕媽媽能虧待你們?不說吃穿用度比你們從前強百倍,若是成了角兒,沒準還能招兩個丫鬟伺候著,豈不比在家當野丫頭舒坦?”
從前花船上紅姐“調/教”姑娘們的詞,謝無陵嘴皮子利索,一套一套往外蹦。
直聽得這綠袍龜公大為歎服,連道:“謝老弟你可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謝無陵謙遜擺擺手:“哪裡哪裡,我們金陵畫舫上的小娘子們都是這樣調教的。”
說著又環顧了一圈這座院子,不客氣評價道:“不過你們這的確是簡陋些,小娘子也都是些普通貨色。哪像是我們秦淮河十二畫舫,小娘子不但個頂個的姿容絕色,吹拉彈唱、詩詞歌賦更是不在話下。”
“那是那是,我們這小地方哪能與你們那兒比。”龜公連連道:“你們秦淮河的名妓與揚州的瘦馬,那可是名聲在外。我們渭南府最大的朱顏閣前陣子就進了兩隻揚州瘦馬,哎喲,掛牌第一日,就賣出百兩呢!”
“是嗎?”謝無陵挑眉,接下來便閒聊一般,與龜公問起渭南府各處的青樓情況。
龜公見他舉止言行一股道上的痞氣,黑話也是一套又一套,隻當他是秋婆要重點栽培的左膀右臂,有意套近乎,半點不疑他,把自己知曉的一五一十都答了。
等走到妓院老鴇子麵前,謝無陵與龜公簡直聊得如幾十年未見的知己好友般,親熱地不得了。
老鴇子還奇怪怎麼來了個生麵孔,待到龜公在她耳畔一嘀咕,老鴇子霎時笑容滿臉,不但利落地拿了四十兩貨款給謝無陵,還盛邀他留下吃午飯。
謝無陵掂了掂銀袋子,勾唇一笑:“媽媽客氣了,隻我下午還有兩趟貨要送,改日吧。”
哪怕臉上蘸了胡子,他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一笑起來,還是叫老鴇子晃了晃神,心下感歎,不愧是江南來的,美人似水柔情,男人也生得這般俊俏。
可惜她年老色衰,若是年輕個十幾歲,沒準還能與他做個姘頭。
謝無陵將銀袋揣好,又板著臉叮囑那兩小娘子一番,都是些“好好聽話”、“老實本分”之類的。
兩個小娘子咬著唇,流著淚,一臉惶恐害怕地瑟縮。
“謝老弟放心,調教小娘子我們最有手段了,上次送來的那批有兩個烈性的,這會兒還關在柴房熬性子呢,相信也撐不了兩日了。”
謝無陵眸光一閃,麵上笑道:“那成。錢貨兩清,我跑下家去了,媽媽留步。”
龜公笑著臉將謝無陵送出去。
待到後門關上,馬車出了巷子,謝無陵點了兩位侍衛,將院內格局環境說了,一個拿著他腰間“三皇子府”的令牌去報官,一個留著照應那兩位深入虎穴的小娘子。
交代完畢,分頭
行事。
謝無陵趕著車,按著名串兒,又去下一間妓館送貨。
照著先前那家的說辭,他如法炮製,與龜公和鴇母聊了許多,也套出一些消息。
諸如長安周邊三百裡的人口生意,幾乎都掌握在秋婆手上,也有一些不成氣候的野路子,暫且不提。
他們往日要進貨,就往“線人”那裡遞要求與預算,消息到了長安,有貨可送,便會提前來信打招呼,做好接貨的準備。
像在渭南府的大小三十多家妓館,基本都從秋婆手上拿貨,不論是北貨還是南貨,隻要銀子夠,都能弄來——
但南邊的貨一般價格高,隻有大妓院買得起,小妓館大多還是買些北貨,物或許不算美,但價廉。
而碼頭的貨船,專送南下的北貨,每月發一回,一回利潤起碼五千兩,有時可高達萬兩。
得知一趟貨便有這樣高的利潤,沈玉嬌擔心起另一件事來。
“渭南衙門裡,九成也有保護傘。若是官商勾結,怕是難辦。”
“這個簡單。”
謝無陵說著,看了眼天色,懶聲道:“隻盼那裴守真,莫要讓我失望。”
他陡然提起裴瑕,叫沈玉嬌怔了一怔:“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昨日發現你不見,我讓侍衛長也派人去驪山通知他一聲。”
謝無陵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由他接你回長安,更能保全你的聲名。”
前提是裴瑕能從驪山趕來。
謝無陵拿不準裴瑕會不會過來,畢竟他此次是伴駕出行,頭上有皇帝壓著,想要單獨離開並非易事。
是以除了將希望寄於情敵,他也想了個彆的辦法——
“這裡最大的乞丐窩在哪?”他毫不客氣又踹了胖子一腳。
胖子已記不清從昨晚到今天被踢了多少腳,這郎君長得好,但脾氣是真的橫。
揉著屁股,他哆哆嗦嗦道:“好似在城南。”
謝無陵嗯了聲:“走吧,買些饅頭,換些銅錢,去城南。”
官字兩個口,百姓卻有千千萬萬張口。
若誰有那麼大的能耐,能將眾民之口都堵住,那天上這輪日頭,也該改叫月亮了。
-
沈玉嬌和阿念上了南下的貨船。
貨船酉時離開碼頭,謝無陵領了銀子,不動聲色和她交換了個眼色。
沈玉嬌抿著唇,牽住阿念的手,在押貨的男人帶領下,被趕入一個十分隱蔽的入口。
那入口乍一看是個小小雜物間,內裡卻有玄機。
將木桶搬走,下方是個地窖,梯子是簡陋的繩梯,將小娘子們放下去後,樓上的人會將繩梯收起,杜絕她們逃跑的可能。
沈玉嬌見這情況,心裡都涼了一截。
然事已至此,隻能見機行事,她和阿念硬著頭皮,沿著繩梯爬下地窖。
光線昏暗的地窖裡,年輕的小娘子們三五成群地縮在一起,有仍在哭泣的,
但更多是麻木的(),靜靜縮在角落裡?()?[(),像是已經接受被賣的悲慘命運。
看到沈玉嬌和阿念這兩個新來的“貨”,她們隻抬起眼皮掃了下,而後悲愴麻木地低下頭。
沈玉嬌見狀,一顆心也變得沉甸甸,說不儘的酸澀難受。
被拐之前,她們或許是家中親人的心頭肉,如今卻蜷縮在這陰暗逼仄、腥臭難聞的貨倉裡,像豬狗一樣被發賣到千裡之外的他鄉。
“沈阿姐……”
阿念也被這死氣沉沉的氛圍駭到,悄悄扯著沈玉嬌的袖子:“現在該怎麼辦?”
沈玉嬌抬頭看了眼那近半丈高的天花板,沉吟片刻,道:“酉時便要發船,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許是她與阿念是最後兩個貨,且即將發船,她們的手腳並未縛繩,而其他女子不是被縛住手,便是被縛住腳,叫沈玉嬌心頭發澀的是,她們無一人主動去解開繩子——
就好似被捆住,便是她們既定的命運,麻木到連掙紮都不敢。
“阿念,乾活。”
沈玉嬌斂眸,從腰間摸出小刀,快步走向一乾小娘子。
阿念反應過來,也忙不迭掏刀子,開始割繩子。
船艙裡的小娘子們都驚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們倆。
沈玉嬌與她們道:“你們若還想回家,便快些打起精神站起來。”
待一條條麻繩被割斷,仿佛那束縛在小娘子們心頭的枷鎖也被一道道解開,求生的渴望,戰勝了心頭的恐懼。
“你們踩我背上!”
角落裡,一個年輕娘子站了起來,走到艙門正下,趴跪在地上:“踩上去將梯子拿下來。”
船艙裡有短暫的靜默。
靜默之後,便是一陣爭先恐後的呼聲:“我也來!”
“加我一個!”
“我們疊羅漢,總能夠得著!”
“小娘子,你彆客氣,抓緊時間!”
眼見一道道嬌小身影自發地疊在一起,你拉著我,我挽著你,以血肉之軀搭成一座階梯,沈玉嬌胸間好似有某種情緒在竄動,如熾熱潮水般滂湃翻湧著,叫她喉間都不禁哽噎,她掐緊掌心:“好!”
不再猶豫,她攀著小娘子們嬌軟柔弱的身子,顫顫巍巍夠到天花板上的繩梯。
繩梯落下的刹那,船艙間窒悶的空氣都被劈開般。
來自各地、互不相識的小娘子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為這一線生的希望,低低歡呼:“太好了!”
“我先上去查看情況,你們一個個爬上來,彆擠。”
沈玉嬌沿著繩梯攀上去,又咬牙攢勁兒,推開壓在頭頂的那個沉甸甸大木桶。
雜物間從外頭鎖住了,但堆著雜物的牆邊,有半扇小窗。
她也顧不上厚厚的塵土灰燼,鑽進雜物裡,透過窗縫,打量著外頭的動靜。
江麵風平浪靜,外頭那些打手一個個走來走去,似是為開船做準備。
現在萬事俱備,就等
() 謝無陵帶著官兵來了。
沈玉嬌心跳不覺加快。
再看那一個個沿著繩索攀上來,快要擠滿小小雜物間的小娘子們,她低聲道:“先彆出聲,等我叫你們出聲,你們再撞門大喊。”
小娘子們捂著嘴巴,用力點頭。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沈玉嬌牢牢盯著窗外,心臟宛若被無形大掌攫住,越來越緊張。
謝無陵。
謝無陵......
你快些來吧。
她屏著呼吸,從未這般期盼那道身影。
然而,船開了。
那一陣離岸的搖晃,讓雜物間及艙底的小娘子都慌了。
阿念小臉也滿是焦急,湊到沈玉嬌耳邊:“沈阿姐,你郎君還沒來嗎?”
沈玉嬌咬唇,沉聲:“他一定會來的。”
謝無陵不會騙她的.......
這念頭一起,心底又冒出一個聲音,萬一呢?
萬一他怕了,不想蹚這趟渾水了呢。
不,不會的。
謝無陵不是那種人,他答應過她,便不會食言。
沈玉嬌努力將腦中的雜念摒棄,關鍵時刻,心不能亂。
但船還在往外開,她看到桅杆上的船帆逐漸鼓起,看到岸邊的江景漸漸遠去。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等不來救兵,唯有自救!
“諸位,援兵可能有事絆住了。力氣大的,快隨我一同撞門!”
“船才剛開,碼頭吃水尚淺,水性好的儘管跳,水性不好的也隻能放手一搏了!”
這是下下策,但情況緊急,也顧不上那麼多。
“我力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