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按照手機定位找到梅喜喜,她正跟著一大隊妖怪走進鎮上高中。
原本在暑期的學校大門洞開,教室裡、操場上、走廊燈的光芒幽幽碧綠。
一道隊伍望不到頭,看不見尾,梅喜喜低著頭,哆哆嗦嗦同手同腳跟在一隻成精的婆婆丁後麵往前走。
婆婆丁長著蒲公英腦袋,每隻小白傘都在抖來抖去,月光下散發著絲綢般的絨光。
後麵那隻妖體型巨大,走得比較慢,隔了好幾米,陰影下看不清是什麼東西。
梅喜喜流著淚低頭打字:你能找到我嗎,我前麵有個白色大腦袋。
公眾號對話框回複:看見了。
梅喜喜:你不要認錯了啊。
公眾號對話框回複:不會的,隻有你一個人長得像人。
梅喜喜東張西望,看到貼著牆根悄咪咪蹭過來的鐘意,就像流浪在異國他鄉的可憐蟲看到了親人,大明星的架子徹底失去。
“院長……”
“噓。”鐘意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掏出紙巾懟在她流淚的眼角。
鐘意在手機上打字:走不開了。彆說話,不要有情緒,深呼吸,假裝自己是妖怪。
梅喜喜:如果它們發現我們是人,會怎樣呢?
鐘意:會被吃掉。
鐘意:一般不會。
梅喜喜含著淚點點頭。
鐘意劈裡啪啦打字:你怎麼不覺得這些是道具了?你倒是問問他們道具怎麼做的?啊?
你跟他們拍電影去啊?
梅喜喜拿過手機看,悔不當初,覺得自己當初沒有聽他的,絕對是腦袋有包。
主要也賴導演,乾嘛非要挑真正的百妖夜行時拍百妖夜行,真是恨死他了。
她又看到小男生在極其嚴肅地打字,以為他要說什麼重要的事。
鐘意:售後要加錢的。
梅喜喜:讓你掙。
鐘意:可能有點貴……
梅喜喜:我現在就先轉你10萬行不行?手機馬上沒電了。
這年輕人在旁邊笑起來了,那種全心全意的喜悅,比影迷拿到她一張簽名照還開心。
梅喜喜怔了怔,抬眼,正對上他含笑的眼睛。
年輕人本來是狡黠的,但這樣笑起來,卻有種不惹人厭的好看。
看著是單純的,眼睛彎起來,睫毛輕輕顫抖,真像是逗弄寵物的小醫生。
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這種笑容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
鐘意:記得五星好評。
一來一回,梅喜喜心裡的恐怖感,蕩然無存。
此時。
他們跟著妖怪們亦步亦趨地走著。
學校的操場上、教學樓過道上,排隊走著各式各樣的妖怪。
耳旁,毛茸茸的翅膀發出摩擦的聲音,金屬的鱗片偶爾叮當作響,巨大的獸爪在地上拖曳著刺耳的劃動。
教學樓的頂端,有一大群書本展開,一頁一頁曬著月光。操場邊緣那些樹葉都飛起來,如同鳥兒一樣,歡快嬉戲。
溫柔月光籠罩著下麵這副極其古怪的場景。
要說梅喜喜剛才很怕,現在有鐘意走在旁邊,她真的完全不怕了,甚至覺得自己在拍一部古怪的電影。
扭頭看向旁邊的年輕人。
鐘意仿佛對這種場景見怪不怪,他表情平靜,往東看一下兔子,往西看一下豚鼠。
梅喜喜打字:“怎麼了?”
鐘意:“不太妙,我好像被一個熟妖怪看見了,它可能要和我打招呼。”
梅喜喜:……不太妙也這麼淡定嗎?
鐘意:“隨機應變。”
“鐘大人!知己!?您來這裡乾什麼?”
一道龍吟,從後麵很是友好地傳了過來,聲音帶著甜美的好奇。
梅喜喜扶額轉身,看到一頭巨大的龍。
它在Q的妖怪序列,也就是P序列婆婆丁的後麵,夜視能力不太好,前麵被人加塞,它都沒反應。
認出許久不見知己兼恩人,鎮河蛟青園頗為激動,鐘意來不及阻止它,整座學校都能聽見它快樂的問候。
“我最近吃胡蘿卜,眼睛已經越來越舒服啦!”
“您的宅子靈氣很足啊,是VVVVIP席位,為什麼來吾等這裡夜行?”
“奇怪哉,您還帶了一位凡人?”
鐘意大聲:“凡人什麼凡人,我看你近視還沒好!”
鐘意小聲:“梅喜喜,售後價格要漲價的。”
*
“先生,前方路段有擁堵,隸屬於方相氏隊伍,預計通過時間十五分鐘。我們可以稍停片刻,讓大家多吸一會兒靈氣,稍後再拐入安寧街,進入如意巷。”
這一隊從鎮西出發,是妖怪名稱首字母O-Z的隊伍,隊伍很長,尾巴還在遙遠的學校,隊頭已經準備進入安寧街。
近年來妖怪數量增加。在小小的清平鎮,僅率領一支隊伍,很容易造成混亂,甚至會發生事故。
千年前,就發生了一起卻塵犀踩踏事件,這種犀牛能夠避塵,一群卻塵犀疊來疊去地鬨了半天,把地上的土都刨不見了。清平鎮人第二天起了床,看到原本小廣場的位置出現了一方池塘,後來,還是塵妖給填平了。
至此,每年七月半,不會有人類出來。
現在的百妖夜行,規矩完善多了。A-N一條隊,O-Z一條隊。
不過,即便有兩條隊伍,按照規定時間走過規定街道,也難免會像貪吃蛇一樣,這邊不小心碰到那邊。
這種情況下,就要由助理探查前方路況,原地等一等。
白澤百無聊賴地靠在路邊一棵梧桐樹下,仰望向那輪圓月。
傳說,黃帝巡狩,在海邊遇到一隻怪獸。
它向這位帝王詳細介紹了天下妖怪。
自古以來,精氣化成了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妖怪,此怪獸對它們如數家珍。
這隻怪獸就是白澤,萬妖之首。
關於白澤形象,世人均表達得各不相同。
有人說是青麵獠牙的大獅子,也有人說是肋下長著眼睛、山羊胡子的妖怪。
實際上,在所有妖怪們的眼中,這隻掌握他們所有妖信息的妖王,正是這隻擁有潔白翅膀的猛虎。每年一次的百妖夜行,他負責帶名稱O-Z字母打頭的妖怪,慢慢吞吞走上一整夜,著實有些疲累。
清澈的月光落入白澤眼瞳中,那一絲光線像被吸入了深潭,再也消失不見。老虎輕輕眨眨眼睛,發出一聲悠遠的嘯聲。
“嚓!”前麵不遠處金戈碰撞,蕭殺之聲,但不失敬意。是方相氏聽到白澤長嘯,用兵器輕輕摩擦,給予回應。
半分鐘後,帶著金色麵首的方相氏走過安寧街。
白澤這邊隊伍,前麵的妖見到方相氏,都很守規矩地噗通跪下了,叫了方相氏的名號。方相氏那邊的妖看到白澤,也是如此。
隻有領頭的方相氏和白澤沒有什麼太多動作,隻對視一眼,微微點頭,對老友示意。
須臾。方相氏隊伍走過,兵器又輕輕摩擦。白澤長嘯,示意這邊可以行走。巨大的白色翅膀倏地伸展開來,純潔的羽翼如同能夠點亮整個街道,萬妖在那攝人心魄的光線下靜默,不存邪念。
助理被那耀眼的光芒刺得閉了閉眼睛。
一道破破賴賴的喇叭聲忽然劃破寂靜的夜。
“梅喜喜,梅喜喜,梅喜喜在哪裡?”
“梅老師,聽到請回應,速來鎮西,速來鎮西……”
白澤頓住腳步:“怎麼回事?”
幾千年來。七月半,百妖夜行,人類不可以出現在街道上,這是清平鎮的規矩。
助理:……
他崩潰著飛走,幾分鐘後又崩潰著飛隊伍:“白先生,一個劇組真是不怕死,來咱這兒拍戲,有個女演員丟了!”
他彙報情況:“我已讓安保組同事過去,噴了3級瘴氣,放《幽冥殞》,把人類嚇得先暈過去了,又設了幾道鬼打牆,讓他們就算醒來,也沒法到處走。”
百妖夜行是非常嚴肅的行為,妖怪們由於專注吞吐靈氣,會不再隱藏身形,人類很有可能看到他們。為了避免意外情況,白澤所在的團隊做出過許多安全預案,確保活動安全進行,不過之前的幾百年都沒用上。
沒想到這次用上了。
“實在是太蠢了,我們同事一開始以人類樣貌過去勸說,導演特彆高傲,問是不是街道辦的人,”喻亮氣得書頁狂甩,“同事乾脆現了個原型,導演又問是不是特型演員。”
“吃了他嗎?”喻亮拿著手機,對麵是視頻通話,鏡頭裡導演胡來已經被喚醒,一臉智障地看著對麵的大狗,“蜪犬嘴巴都張好了。”
“不必,查查投資人是誰,這種蠢貨的電影,以後不要讓他們投了。”
喻亮手機那邊傳來一聲聽從的汪汪。
助理費解,白先生現在真是仁慈許多,這要是前幾個月,怎麼會這般心慈手軟。
白澤又問:“那人類女演員呢,去哪了?”
助理:“還沒有找到。”
*
一隊不見頭不見尾的妖怪,滯留在學校裡。
凡聽見聲的,瞧見動靜的,都直勾勾看著那兩個凡人。
三隻眼睛的、四隻眼睛的、或者沒眼睛的,如前麵這隻婆婆丁,就隨便拿什麼比如毛茸茸的小傘,懟著他們的方向。
梅喜喜:……
她感覺自己因為鐘意建立的信心,正在火速坍塌。
售後價格加倍又怎樣,關鍵是能活著出去啊…
月光靜靜流淌,在諸多大妖怪的視線裡。
鐘意用鼓勵的眼神看梅喜喜。
他道:“你抖什麼?剛化成妖怪也是妖,你隻是妖氣淡一點而已,勇敢點。”
梅喜喜:?
小醫生,轉向妖怪們,聲音坦坦蕩蕩。
“妖氣淡一點,也算是妖吧?”
梅喜喜:?
“看我們這妖怪,是昨天剛化的妖,不太敢化形,自己還把自己嚇傻來著。”
許多妖怪竟然“哦哦”了起來。他們中的許多在人族中生活,都有類似經驗,剛剛化形的時候,連著兩三天都睡不著。
其實鐘意隻是借了一下彭夏的劇本。
他還知道妖怪雖然殘暴,但對普通的小妖怪還是會有憐惜之心。否則,彭夏的父母不會放任自己的寶貝兒子去到一堆大妖怪堆裡參加百妖夜行。
“沒錯,新鮮妖怪也是妖,”有一道帶著哼哼的聲音很是傲慢,“可這弱不禁風的女子,能是什麼妖怪?”
那是一隻豬玀。
它全身覆被著黑色的皮毛,獠牙從嘴角露出,噴出炙熱的氣流。
梅喜喜感覺到鐘意安撫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她是……”鐘意振振有詞,“狐狸精。”
梅喜喜靈竅一通:“對,我是狐狸精!”
妖怪們又哦哦起來。
少頃,它們還是質疑:“狐狸精?有九條尾巴嗎?這身上也沒有狐狸氣味啊!”
“你有什麼能力?展示展示啊?”
糟糕了……她什麼都不會。梅喜喜絕望,心想自己要是長哪怕一條尾巴該多好。
“嗬嗬。”鐘意輕笑。
他的樣子雲淡風輕,仿佛要解答的問題根本沒什麼難處。
“這隻狐狸精朋友,特彆會……演戲,”鐘意道,“任何凡人,都不會有她那麼高超的演技。”
妖怪們:“這算是什麼本領……演一段?”
“對吧演一段吧,人類裡,除了那些拿過大獎的演員,真演不過狐狸精。”
“來一段來一段。”
鐘意在梅喜喜耳畔小聲說:“最佳女演員,接下來隻能靠你了,演一段吧。”
梅喜喜:……
鐘意再次催促:“演不出來,可就要被吃了。”
最佳女演員大獎得主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她那個獎拿得有些注水,近年來由於天象錯亂,極大地影響了電視電影拍攝,參選的女演員本身就少。
她拍電影,最大的問題是難有代入感。特彆是淚戲,經常得用眼藥水滴出來,她覺得自己能拿大獎全靠好運。
事後,還有一些黑粉說她空有皮囊,肯定走了後門。
現如今,如果這些黑粉在這裡,會發現,他們嘲笑的女演員為了生命,將會爆發她這輩子最巔峰的演技。
“今天給大家表演一場哭戲,獻醜了。”
梅喜喜突然之間一把將自己的頭發扯開。
膝蓋跟不要似地哐當跪在地上,伸出雙手,對著蒼天嚎哭。
“小妹!小妹你不要走啊!自從你離開我之後,這世界就隻有我一個人了嗷嗷嗷嗷!!!”
“你怎麼能拋下我啊沒你我可怎麼活啊!”
梅喜喜的哭聲爆發力極強,撕心裂肺,像遭遇了生命中最不能承受之痛。
妖怪們大多活了許久,感情淡漠,對這種情緒濃烈的戲碼看得一愣一愣。
鐘意也被感動了,他上次看電影想哭,還是《媽媽再愛我一次》。
妖怪們七嘴八舌。
“哭得真好。”
“反正我哭不出來。”
“錢塘那隻大鯽魚,尾巴斷了都沒哭得這麼慘。”
梅喜喜哭了足足五分鐘,婆婆丁實在看不過去,屈身把她扶起來。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妖,何必為難人家晚輩呢,隻是你走錯隊伍了,”婆婆丁慈祥道,“狐狸精是H,應該在方相氏的隊伍呀?咱們是O到Z。”
梅喜喜哭得腦袋一團漿糊,聽到婆婆丁的問題,哭得更大聲,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啊!
鐘意跟婆婆丁說:
“沒有走錯,她雖然是狐狸精,但她的全名是,”鐘意頓了頓,“婆娑狐狸精,一種美好的狐狸精。她的名字是P打頭的,正好在婆婆丁您的後麵呢。”
“哦,這名字真好聽,”婆婆丁點了點頭,又衝向鐘意,“那你呢?你是什麼妖?你有請柬嗎?”
鐘意陷入了沉思。
文藝青年大多憨憨,青園湊了過來,自以為是地解圍:“哦,我知己呀。他是凡人啊,但你們不要吃他,他是一個妖怪醫生……”
“凡人?妖怪醫生?”所有妖問道。
“實不相瞞,老身的近視眼,就是鐘大人治好的,”青園龍吟一聲,“鐘大夫,懸壺濟世,醫術高超,實在是難得。大家如果有什麼毛病,不如讓鐘醫生瞧一瞧。”
空氣中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婆婆丁扯了扯自己的小白傘:“我覺得我有點發根鬆動,你有辦法嗎?”
鐘意:……
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你在開玩笑吧!”果不其然,豬玀哼了一聲,“不管是不是妖怪醫生,他終歸是人類。青園,你動動自己的爪子想想,人類為什麼要混進百妖夜行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