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夏天,燕景行和他的叔叔一起回了老家。
那地方叫白月鎮,背靠青山,麵朝大海,岸邊有港口和漁村,是一座典型的海邊小鎮。
白月鎮離錦江市不遠。開車從市中心出發,車程在三個半小時左右,有大巴和客車來往。
如果隻是回那兒探親一趟、或是避個暑之類的,他大概會覺得挺開心吧,偶爾能遠離城市,享受一下悠閒的鄉野生活,回去後還能有點談資和班上同學分享。
遺憾的是,燕景行其實是去那邊定居的,叔叔已經把轉學的學校替他找好了,他走的時候很匆忙,連與中學朋友告彆都來不及,心中免不了有幾分埋怨。
燕景行的父母常年旅居國外,平均一兩年見不了一次麵,自從小學四年級開始,一直都是叔叔燕詠誌帶著他生活。
這次是工作調動的關係,燕詠誌從城裡學校調到了鎮上,他隻能跟著一起走。
……
汽車在公路上平穩行駛,車廂內有規律地微微抖動。
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握著方向盤,神態輕鬆。電台裡放著港台老歌,他跟著輕聲不成調地哼唱,夏日微醺的暖風“呼呼”地灌入敞開的車窗;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少年一手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望著從窗外飛速掠過千篇一律的公路風景。
無人說話的寂靜持續了一段時間,燕景行還是忍不住開口提起那個他說過好幾次的話題。
“叔叔,其實我早就說過,可以留在市裡的。我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以前你加班的時候,我不是都……”
“那是臨時的,性質不一樣。你還是未成年人,不和監護人在一起怎麼行?”
燕詠誌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盤,一邊觀察車後鏡,一邊隨口安慰道:
“你不用太難過,城市裡有城市裡的樂子,鄉下有鄉下的風光。白月鎮是我和你爸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其實鎮上好玩的東西也有不少。”
“真的?比如呢?”
“比方說,我想想啊,我記得我們那時候,鎮上過節的時候會有市集和廟會,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因為是離海邊很近,隨時都可以跑到岸邊玩,釣魚啊遊泳之類的。”
“還有呢?”
“還有啊,還有就是鎮子附近有幾座島。有的島上是旅遊景點,有的是燒香拜佛的地方。周末可以乘渡輪過去,等我有空了帶你到上麵轉轉。以前我和你爸經常瞞著大人偷偷上輪船,上島一玩就是一天,有次還差點回不來……”
說到這裡,燕詠誌突然意識到這種話不該對孩子說,完全是壞榜樣,於是住了嘴。
“聽起來倒是挺不錯的。叔叔會和我一起嗎?”
“當然。我說了,等我有空的時候。”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這個嘛……”
叔叔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
“我剛剛入職,肯定有段時間要忙,教案都還沒準備好呢。”
“這不是等於白講。”
燕景行撇撇嘴,拉下座椅扶手,懶洋洋地往後靠。
“你不也是剛轉學麼,去和班上新同學熟悉一下,和他們搞好關係。另外,這段時間沒見你怎麼念書,彆把成績拉下了,玩的事情可以等以後再說……”
叔叔的碎碎叨叨,他再沒繼續聽了。少年歎了口氣,縮回身子。他本來想一路睡到目的地,卻始終起不了困意,隻能托著腦袋繼續盯著窗戶外的風景。
不過,當他漸漸放空思維後,睡意便自然而然地湧上腦海。他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與此同時,還有飄渺的歌聲隱約從遠方傳來。優美空靈,如山中的湖水般澄澈,那是屬於少女的清麗歌喉。
朦朦朧朧間,他以為是廣播裡傳來的聲音。燕景行很快發現,那聲音時遠時近,而且明顯不是來自身邊。
可是……歌聲?
這是在一輛行駛於高速公路的車上,哪裡來的什麼歌聲?
突然地,他整個人的意識清醒過來,下意識瞪大了眼睛,望向遠方。
——那是什麼?
好像是一個人……
他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公路四周的風景掠過視野邊緣。護欄旁邊是山崖,崖底下就是碧藍的海,一陣又一陣白色的波濤卷起堆玉,在漆黑的山石上拍碎成無數水沫。
他抓住身上的安全帶,努力扭頭往回看。
——有個仿佛來自大海深處的苗條人影,正安靜地坐在巨大的礁岩上。
人影背靠天空,有著長長的海藻般的頭發,燦爛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閃耀著碎金般的光輝。
她正在吟唱著不知名的古老歌謠,清澈悅耳的聲音在公路上空縈繞不散。
驚鴻一瞥間,車已經迅速駛離了原本的地方,礁岩上的人影消失在了視野裡。
他卻不由瞪大眼睛,覺得這一幕令人難以忘懷。
真是奇妙的景象。
那個人,簡直……就和童話裡的美人魚一樣……
“叔叔,你剛才聽見聲音了嗎?”
他轉過身,忍不住問道。
“啊?什麼聲音?”
正在跟著電台裡的音樂哼歌的叔叔,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剛才的事情。
“歌聲,有人在唱歌。”
“唱歌?”
燕詠誌伸手關掉廣播,仔細側耳傾聽了一會兒。
“沒啊,我什麼都沒聽見。怎麼了嗎?”
“……算了,沒什麼。”
嘴上說著“算了”,可他的心臟卻還在不受控製地怦怦跳動。
剛才那一幕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讓燕景行的內心深處沒來由地湧上一陣衝動。
這時,他看到公路前麵的不遠處有建築物。
“叔叔,我看到前麵是不是有個休息站?”
“啊……是有。怎麼了?”
“我想撒尿。”
“很急?”
“嗯,憋不住了。”
“行,我在這停一會兒吧。”
汽車緩緩從公路駛入通往休息站的車道。
“我下去抽根煙,你想去就去吧。”
叔叔關掉引擎,一手撐著車門,正打算說幾句,就看到燕景行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朝著海邊的方向跑去。
“馬上就到鎮上了,你彆跑太遠啊!”
“好——!”
少年頭也不回地大喊著回應。
“這小子……”
燕詠誌拿打火機點了根煙,有些疑惑地看著侄子的背影。
“剛才還蔫了吧唧的,怎麼突然興奮起來了?”
“呼……呼……”
就像是受到某種強烈預感的驅使,他始終無法讓自己滾燙的心思冷卻。
思緒紛亂間,燕景行已經離開了休息站,撒開手腳,在岸邊野草瘋長的山坡上奔跑。
他分辨不出具體方向,隻是卯足勁往前。
草木蒸騰散發出的新鮮味道,與海風拂過麵頰時的鹹腥混合在一起;腳下是柔軟的土壤,就像一張巨大厚實的地毯,無邊無際地往前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