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身大丫鬟綠痕忙走進來,輕聲稟報:“是老侯爺院裡那個丫頭,在外頭吵著要見主子。門上的人怕她誤了主子清修,這才給攔了。”
雲毓淡淡垂眼:“由得她跪。不見。”
夜半,鴉啼。
雲毓結跏趺坐在閣樓之上,頭頂清寂明月,誦經做晚課。
晚課結束,他斂袍起身,走到門外,借樓閣之高,遠遠俯瞰院外。
月光如銀,塗抹一地清白。
小小一抹身影,跪在那一圈白裡,儘管身子已經搖搖欲墜,卻仍舊倔強地挺直脊背。
她還穿著殉葬時的衣裳,素白長袍,長發披散,迤邐於地。
在他眺望時,她已經倒下了五次,又五次重新爬起,五次再跪得筆直。
“主子?”綠痕抱了披風出來,輕輕為雲毓披上,“她……怕是熬不住了。”
雲毓卻立即轉身入內:“既是她自己要跪,便叫她跪著。”
“便是因此沒了性命,也是她自己求來的因果。”
天將明時起了風。
明明已是仲春,可是這破曉時的風卻還是清寒難當,如生牙的小蟲,咬齧著,一徑朝人骨縫裡鑽。
春芽倒下又爬起,已不知多少回。
昏昏沉沉裡她想起五歲那年的夜晚。
她知道次日一早牙婆就要來家裡領她,她當晚病得渾身發燙。
山村連年饑荒,家中已經賣無可賣。阿兄生了急病,繈褓中的阿弟餓得日夜大哭。
阿爹說,她能賣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能叫全家人撐幾個月!
她昏昏沉沉地求阿娘彆賣了她,可阿爹阿娘說不能叫全家人一起死。
從此她隨了牙婆子去,就再也沒哭過。無論因學藝受罰,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頓的餓,她也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最苦最疼的時候,她心中隻要想著她一家人都活下來了,她心下就舒坦了許多。
她能長這麼大,已經吃了那麼多的苦,如若邁不過今天這個坎兒,那她這麼多年的苦,豈不都白吃了?
她不可以就這麼死了,她還沒給自己掙來一個順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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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已現魚肚白。
雲毓房間,他頭上高高掛著匾額:“止水”。
心如止水,這多年他已然做到了。可是今晚奇怪,一顆心怎麼都不安生。
雲毓輕喚:“綠痕。”
綠痕就睡在雲毓外間的炕上,香爐嫋嫋,綠痕遲了一會子才醒過來。
她立即起身進內,“家主有何吩咐?”
雲毓皺了皺眉:“天將亮了。”
綠痕立即會意:“這會子露水重,她怕是扛不過來。奴婢去接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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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再睜開眼,榻邊坐著明麗端莊的大丫鬟,正端著湯藥,喂她服下。
此時侯府內外都穿孝服,她看不出對方的身份等級。
倒是那丫鬟向她點頭:“你彆怕,這是「明鏡台」,我是綠痕。”
春芽雖不認得綠痕,卻也是聽過她的名頭,知道她是「明鏡台」的掌事大丫鬟。
春芽忙要起身見禮,卻被綠痕壓住:“你現在身子弱,不興那些勞什子的禮數。”
“再說了,在主子跟前,咱們都是奴婢,又豈有你跟我見禮的道理?”
腳步聲響。
綠痕立即起身,春芽知道,是雲毓來了。
她又想起身行禮,雲毓卻隻是眉眼疏淡:“躺著吧。”
“你要見我,究竟所為何事?”
春芽登時哽咽,落下淚來:“有人要毒死奴婢……奴婢求家主開恩,容許奴婢到家主跟前來伺候。”
“除了家主身邊,奴婢再無旁的活處了!”
又進來一個丫鬟,聽了便輕嗤:“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是老侯爺房裡的丫鬟,老侯爺已獨寵了你三個月,家主怎麼能要你?”
“你這是想讓家主被闔府上下笑話麼?”
春芽抬眼。認得,昨晚帶小丫鬟薅著頭發攆她走的,就是這位。
綠痕微微皺眉:“青簾,豈敢對老侯爺不敬?”
青簾也是雲毓院子裡的頭等大丫鬟,雖不擔著掌事兒的名,地位卻也跟綠痕相當。
青簾將手裡的藥方墩在桌上,瞟了綠痕一眼:“倒奇了,我哪個字敢對老侯爺不敬了?我分明罵的是這個賤蹄子,叫她彆不知天高地厚!”
雲毓眉眼淡淡,掃過綠痕和青簾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