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擺好玻璃試管:“的確信得過,我相信他一定會不計一切代價幫你。”
艾薇想要拿膠帶封上他的嘴巴,他現在的語言太鋒利了。
封管。
唾液提取成功。
洛林重新拿起一根細長的玻璃試管,另一隻手觸碰艾薇的臉頰,很乾燥,沒有絲毫潤濕的痕跡。
艾薇感覺到顫抖,隻是這顫感的來源是洛林還是她自己。
洛林說:“我記得你很容易流汗。”
“那是在運動後。”
“運動?”洛林說,“你打算現在這樣出去跑幾圈?”
艾薇叫:“不是那個意思,你不會先提取其他需要的東西嗎?比如說,指甲,頭發,血液……”
“我有你的血液樣本,不需要再浪費。”
“真稀奇,你會覺得抽我的血液是浪費,”艾薇月匈口因呼吸而不平穩,“我以為你完全不在乎。”
冷不丁,她想到那盒昂貴的藥,感覺喉嚨一窒,有種難以吞咽的感覺。明明過去沒有多長時間,卻像已經過去很多年。
那個時候的洛林可能還將她當作一個有些麻煩的學生,現在已經用對待敵人的姿態來對待她了。
她竭力讓自己聽起來十分輕鬆:“不就是幾粒藥丸就能再生的東西麼?”
洛林沒有說話,他將標記著‘sweat’的玻璃試管放下,一頓,看向那個貼著‘Vaginal fluid’標簽的試管。
那種生血的藥物能對艾薇生效,很出乎意料。
檢查到現在,事實上,他如今已經大致排除掉“仿生人”的可能性,她和洛林所解剖過的那些仿生人有著顯著差距。
艾薇對大眾麻醉劑無反應,有一定的抗藥性,她的身體構造和器官幾乎和人一模一樣,現在隻等著體,液的具體分析結果;洛林不準備將這些東西送去軍方機構,而是用自己的實驗室。
他已經隱瞞了許多事情,隱瞞她與那麼多人的不合理匹配度,她異常的血檢報告,和鬱墨不尋常的關係;和“艾薇”相同的DNA,現在的檢測也都避開辛藍……這些能立刻讓她喪失生命的數據,被洛林獨獨掌控在手中。
一旦被軍方察覺,隻要其中有一項結果是異常,她都可能會被立刻摧毀。
洛林目前不想那麼做。
——儘管那才是正確做法。
他已經破例過很多次。
艾薇也注意到那個玻璃試管上的標簽,愣了一下,又覺在意料之中。
寂靜片刻後,她平靜地躺在床上。
身體檢查也有這個環節,醫生會用長長的棉簽沾取一部分分,泌物,送檢,化驗,出結果。
放空視線,盯著看空氣,艾薇在努力說服自己,毫無疑問,她一定是人類。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她想,或許是比對的DNA樣本被不小心汙染了。
——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會是誰?
——所謂的童年經曆、創傷未必是真的……洛林雖然很厲害,但他畢竟不是心理醫生,推斷不一定精準。
洛林拿著玻璃試管,角度和燈光讓那冰冷試管側麵折射出涼涼光芒,落入艾薇眼底,微微有些刺痛。她眯了眯眼,已經坦然地說服自己接受這個完整的取樣流程。
畢竟空口無憑。
洛林沒有動,他很鎮定;深黑色軍裝妥帖地裹著嚴峻的軀體,屬於軍隊上將的製服有著無可比擬的壓迫感,她清晰地感知到這種無可比擬的壓力。
被很多人評價過“遲鈍”“慢一拍”的艾薇,在這個時刻有了些敏銳的、恍惚的感覺——
好像胸腔中有一口氣正緩慢地離開她的身體,如果今天洛林揭開這個浴巾,那些建立於師生關係上的信任,似乎會立刻土崩瓦解、煙消雲散。
艾薇有些說不出的沮喪。
年少時,她也為自己的基因評級和難民身份而焦慮過,但這一刻,那些曾困擾過她的身份,如今也成了奢求。
她決定主動把浴巾打開,洛林卻抬手,按住她的手,將浴巾邊緣壓緊。
艾薇閉上眼睛。
但他遲遲沒有進行下一步。
艾薇緊緊抿著唇,無意間側臉,一愣。
洛林不知何時已經摘下黑色手套。
此刻他離她很近,那雙像被腐蝕過的手展露在她麵前。
艾薇清楚地看到那整塊的疤痕,猙獰,特有的腐蝕性傷害。與之相反的,則是洛林的裝束,黑色整潔的軍裝端正,襯衫領口妥帖鋒利。
再端正嚴肅的軍裝也遮擋不住那道扭曲的疤。
具備著強烈腐蝕性的酸雨和濃硫酸留下的傷疤的確很像,濃硫酸的疤痕創麵界限明顯,多有凹陷,而酸雨留下的更皺皺巴巴,泛一層不正常的白。
在這時,艾薇終於確認,那塊手背疤痕就是酸雨的痕跡,完全不是什麼化學實驗。
洛林在說謊。
貧民窟的孩子,名字,他對黑暗區的熟悉,酸雨侵蝕的疤痕,荒廢區……
艾薇猛然意識到,其實她完全不了解洛林。
她隻了解淺淺的、作為老師、合約丈夫的那個表層,深層的洛林是什麼模樣,他的真實性格、想法……她都無從知曉。
“近二十年,有記載的,隻有我五歲時候的那次酸雨,”前途不明,艾薇快速地問,“那時候的你應該隻有十四歲;而且酸雨的範圍是靠近第一區的荒廢區,小範圍的局部……”
“我不知道該稱讚你聰明,還是誇你心大,”洛林說,“現在的你竟然還有心情討論酸雨,接下來想聊什麼?臭氧層空洞?還是颶風?”
“你身上有被酸雨腐蝕的疤痕,”艾薇說,“但十四歲的你不可能通過任何合法途徑去荒廢區,而且那一片,當時都是難民——”
說到這裡,她愣了一下。
意外地降臨在荒廢區的酸雨,剛好落在難民聚集的地方;那個時候的很多區都出台了關於安置難民的人文關懷政策,實質上,在每一個區眼中,這些逃難來的人民都是不安全因素……
進入自己區域的難民,自然是越少越好。
艾薇打了個寒噤。
“你當時也在荒廢區?”艾薇說,“茨裡用很難聽的字眼罵你——”
“我用過更難聽的字眼罵他,”洛林說,“與其在這裡替我打抱不平,不如用你的小腦袋努力想想——或許能想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視線在艾薇手上停滯許久。
他本不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她這些無關緊要的部位上。
這會嚴重分心。
艾薇緊緊攥住的拳頭,手背繃起血管,昭示此刻的用力,這雙手決算不上柔弱,艾薇很健康,每次成績都能拿到第一——如老師的評語所言,唯一能稱之為缺點的就是衝動;手指內側有很多繭,強化體能,鍛煉身手,因為出身和基因測評被拒之門外的那些時間,她沒有停止過努力。
等覺察到異樣時,沉重感隨之墜地。
艾薇從洛林臉上看到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會永遠地沉默下去。
那張英俊的臉像冰封區,黑色的眼睛是置身烈焰的寶石,浮一層薄薄的冰。
她沉默半晌,問:“如果我真是非人類,你打算怎麼做?”
洛林微微俯身,微卷黑發下,那雙濃黑的眼睛注視著她茫然的臉。
“你看起來很容易被年長者欺騙,”他說,“如果今天和你說這些話的人是鬱墨,你也會像信任我一樣信任他。”
這是篤定的語氣。
艾薇問:“為什麼你總是提他?”
洛林說:“倘若你不理解‘總’的含義,可以去圖書館借閱字典查一查。”
艾薇難得有了來回:“截止到目前為止,已經至少三次。”
洛林冷淡:“這種頻率難道很高?”
“至少比我們婚後做,愛的次數加起來多,”艾薇嘲諷,“難道你已經到了連一年三次都嫌多的年紀?”
“彆用這種低級的言語來挑釁我,艾薇同學。”
“你斥責我的語言也不怎麼高級,洛林上將。”
“你在嫉妒,”艾薇忽然意識到,她提高聲音,“你在嫉妒鬱墨。”
“笑話,”洛林說,“我嫉妒他什麼?嫉妒他孱弱的身體,還是嫉妒他那隻會小寶來小寶去的甜言蜜語?妄想也要適可而止,彆以為所有人和你審美一致。”
不等艾薇說話,他冷冷:“停下,我不想為幼稚的爭吵繼續浪費時間。”
實質上,兩個人的嘴都微微張開。
他們不自覺向對方傾斜,情緒和吸引力瘋狂地拉近二人,理智卻阻止向彼此靠攏。體內那些強烈的情緒就像磁鐵的正負兩極——清甜的新鮮椰子嘩啦一聲跌入裝滿冷冰的金屬桶中,金屬狠狠穿透粉碎椰子嫩白的肉,自己也徹底沾染上椰子的清香氣息,在冰冷的水中合二做一。
他們隨時都可能會接吻,又隨時會劍拔弩張地攻擊對方。
艾薇嘴唇乾燥,每一寸皮膚都因情緒而顫栗,呼出的氣息像剛開了殼的新鮮生椰子;
一身軍裝約束的洛林喉結在發顫,他的唇動了動,像是要說出什麼話,又克製地全部壓下去。
有人說過嗎?
爭吵時和陷入愛情時的大腦同樣會有強烈的缺氧感覺。
人們會將之稱為“瞬間上頭”,也可以理解為“失控下墜。”
艾薇最先打破這壓抑的氛圍:“不是需要采樣嗎?現在你可以繼續了。”
“你自己來,”洛林起身,他將玻璃試管和取樣用的細長棉簽放在旁側架子上,後退兩步,緩慢地退出那椰子香的氛圍,就像離開掛著露水的蜘蛛網,“我不碰你。”
他容色嚴峻:“彆耍小聰明,我會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