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126章 風雨雞鳴(2 / 2)

“我們阿澄簡直是玉雕的磨合羅,長大後不知要迷死多少女孩兒!”端王妃伸手要去捏著他的小臉,“快告訴嬸嬸,你喜歡什麼樣的?嬸嬸也好早些給你留意留意!”

端王妃娘娘總喜歡這樣捉弄他。他身子一扭,輕車熟路地躲開她的手,繃著臉要求去歇晌。

比及他從睡夢中驚醒時,窗外正雷電交加,風雨如磬。像是心有感應般,他趕不上穿鞋,急急跑去找母親。

無人管他,闔府上下已成一團糟。

混亂中,他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其後,他隻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從此,他明白了“死”之一字的真正含義。

往昔母親外出時,他尚有期盼。爾後,他期盼得再殷切,母親也不會出現在他麵前了。

“砰!”

又一個霹靂轟下,正中他心坎。他隻覺胸口頓被轟成了一個空洞,風雨欲從其間往來呼嘯。而她,恰恰抵擋在那空洞之處。

他雙臂不由緊緊收攏,而懷中之人像是承受不住他的力量,扭了扭身子,“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他一慌,忙忙放開手扶住她,但見她麵色雪白,一行淚一行汗,整個人不勝怯弱,半睜的眸中儘是淒迷惘然。

如斯深重的淒迷惘然,他從未在她身上見過。

他懊悔起來,懊悔今晨不該與她置氣,害她早膳吃得過多。

“阿暖!阿暖······”他焦灼不堪的嗓音,夾在漫天風雨裡,夾在漫天雷電裡,似遊絲一線牽引著她。

遊絲軟係飄香榭,落絮輕沾撲繡簾。繡簾內,映一窗春光花影。花影下,父親吃六安茶看兵書,母親執起一卷書教她作詩。

她心不在焉學著,見母親喝茶去了,便隨手翻開了一本《詩三百》——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正看著,母親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畔,笑問道:“讀得懂嗎?”

“娘,字我都認得,但就是不懂意思。”她指著那詩問道,“娘告訴我,這詩講的是什麼呀?”

母親抽走她手中的書合上,摸摸她的頭笑道:“等我家阿暖長大了,就自然懂囉!”

接著,母親又給她說起作詩的起承轉合與平仄虛實來。

她覺得無聊,偷偷拿了暗藏的石黛,把一張紙描得汙糟如鉛雲。

鉛雲翻作雹子,隨著母親的輕聲斥責一同砸下,卻忽又變作雷火。雷火點燃繡簾,夾著雹子一路摧枝折葉燒下去,燒得她冷、熱、痛兼具。

煙火彌漫,焮天鑠地。母親與父親全不畏懼,一個仍閒閒執著書,一個仍閒閒吃著茶。

她在冰火兩重天裡苦苦掙紮,期盼母親與父親來拉她一把,讓她亦去燒個痛快。

他們卻隻看她,笑著指指她,喁喁而語——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鬢發覆廣額,雙耳似連璧。嬌語若連瑣,忿速乃明集。握筆利彤管,篆刻未期益。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務躡霜雪戲,重綦常累積。翰墨戢閒案,相與數離逖。止為荼荈據,吹噓對鼎立。脂膩漫白袖,煙薰染阿錫。瞥聞當與杖,掩淚獨向壁······”

眼看熊熊大火即將吞噬他們,她哭著喊著往裡衝,奈何被遊絲絆住。

父親忽然止住笑意,聲音亦變得嚴肅:“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阿暖,你要切記!”

母親溫柔地望著她,諄諄叮囑:“吾家嬌女已長成,是爹娘該放手之際了。阿暖,你既已啟程,就不必再回首。從今往後,遇荊棘你得自己斬,遇溝壑你得自己跨,遇淵冰你得自己涉。阿暖,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你好生朝前走,朝那日出之畔走去!”

他們隔火觀她,隨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而漸漸隱沒。

“阿暖,你要相信,總有一束光,會攀過重重疊疊的山,會跋過晦晦暗暗的夜,會穿過迷迷障障的霧,來到你麵前。”

火滅,皆成灰燼,五方陷入黢黑。

黢黑裡,果真有一點光照來。她的眼皮一跳,朦朧可見是半卷霞光漫漫。

霞光中,似立著一個人。風過無聲,他的袖擺微微鼓蕩,如一角微藍的天色,望之頓令人心生和靜。

她便定定望著,他亦無限傾神注目。霞光漸漸消融,淺金的日色緩緩爬上,流過一層一層的枝椏,再自他身後一點一點地拂來,又一點一點地拂向她。

她看不清他的麵容,但已覺周身暖陽如春,不再又冷又熱又痛。